第18章
依然是那副青衣帷帽的打扮,浛水低着頭匆匆走過街道。四周行人稀疏,路旁茶館偶爾飄來的聊天聲裏不少夾雜着“瓊景樓”“女妖怪”的字眼,往往又伴随着一片或驚奇或懼怕的唏噓聲。
——自打前晚柳煙以那麽幅猙獰的相貌沖進人群裏,“女妖怪”的傳言便從原本的市井笑話猛然成了一個陰森的事實,以燎原之勢迅速席卷了整個雲川鎮。畢竟曾有許多人親眼目睹,這件事在百姓中引起的恐慌比之四年前的那次柳府慘案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膽大的甚至還想去縣衙請命捉拿“妖怪”……當然,清楚自家縣太爺德性的老人們自是忙不疊按住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所以,如果此時浛水的帷帽再掉下,迎來的可就不是人人退避、而是人人喊打了……雖然這種可能實在很小。
一路上浛水完全地目不斜視,徑直便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帷帽後的神情淡定得讓人簡直懷疑她到底聽見那些話沒有。直到進了巷子,到了那處看起來和旁處別無二致的拐角,她的步子方才一頓,停在原地,眼裏閃過一絲猶豫,竟是……破天荒地踟蹰起來。
那封信此時正在她的懷裏。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
站在巷口,好一會,浛水邁出腳尖——又陡然收回了。如是再三,最終,她撫上自己不覺間越發加快的心跳,極少見地咬了咬下唇,忽然轉過身,竟想就這麽離開——
“姑娘留步!”
清朗而熟悉的男子聲音自巷子裏響起,那青袍廣袖的俊雅公子帶着無奈的笑,一身從容風度在疾走裏散落得一幹二淨,微微喘氣地停在她身後三步的距離,小心而又笑意深深地看着她。
“姑娘既是來了,何不進去?”
浛水咬唇的動作一滞。随後驟然轉回頭,什麽也不說的就要往外走。
伸手拉住她的動作順暢無比。程青禹感受到手下溫熱的觸感,心頭一跳,五指不自禁微微收緊。墨眸裏隐約光芒攢動,他低下頭,湊近她的耳畔,低而輕地喃喃,“……不要走,好不好?”
極近的距離裏,他清潤溫和的嗓音竟另外帶上了種令人戰栗的磁性,和同溫熱的吐息低低送進她的耳中。
浛水早已徹底僵住了。呆呆地任他的大掌滑下手臂,緊緊包住細瘦的手腕,拉着她一步步往清渠巷裏走。
巷底,源水書屋的大門前,沉硯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公子牽着人家姑娘的手、唇角含笑地徐步走來。頭綁文士巾的老者站在他旁邊,一面捋須一面點頭,微眯的眼裏滿是寫着“孺子可教也”。
……浛水最終也沒能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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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陽光穿透窗格漫灑了一地。扁平挺秀的茶葉在白瓷杯子裏打着旋兒,翠綠的色澤氤氲開,帶着龍井特有的清香的白汽騰騰而起,不大的廂房轉瞬便被這杯小小茶湯散發的清香所籠罩。
便是隔着帷帽,這茶香依然是慢條斯理不依不饒地充斥了浛水整個嗅覺,逼得她不得不微泛津液,擡起的視線亦不自禁落到身前的那杯茶湯裏……簡直就和那人一樣,故作得斯文有禮,好似多麽地端方正直,實則卻是無孔不入,憑地令人心煩……
“……姑娘,這茶本來就是為你沏的,想喝直接喝便是了,不必和老頭子客氣。”
浛水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刻意不去看身側那人清俊含笑的臉龐。老者略微有些心疼,但這種事也強求不得,便笑道:“姑娘既然不愛喝龍井,可有什麽其他愛喝的茶?老頭子沒別的什麽,除了書也就茶最多了,總不能讓客人來了連杯适口的茶也喝不上。何況上次多虧有姑娘的提醒……”
——上次?
程青禹聽到這,眸光微動,不覺微微側過頭。
“……一屋子書方才毫發無損地熬過那場大雨,老頭子怎麽也要好生謝謝你的。”
聽完老者的話,浛水一時沒什麽反應,應對別人的善意,她總是有些笨拙的……直到察覺某人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她陡然想起他還書那日的事,身子一僵,想說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唇瓣動了動,最後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杯茶,掀起帽簾一角,默默飲了好幾口才止住了老者的念叨。
老者笑呵呵地端走空茶杯,臨走前還硬拉走了滿臉猶疑、頗不想離開的沉硯。
屋裏頓時只剩下兩人。
古卷靜躺,陽光裏細小的塵埃浮沉不定,平生幾分歲月靜好之意。上次見面時的波雲詭谲相差何止萬裏。唇齒間滿是殘存的茶香,浛水略微有些不自在,偏了頭去看那些浮動的塵埃,聞見那人的說話聲,袖裏的指節不自覺微微收緊。
——卻并非是對那日之事的質詢。只是溫和關切的一句“此時出門,于你無礙罷?”
……她搖了搖頭,整個帽簾都随之晃動着。
程青禹安下心來,一時也沒有再開口。只是隔着兩步的距離含笑凝視着她。靜谧的氣氛裏,他冠玉般的俊容和發亮的雙眸裏所帶着的那種奇異的專注越發突顯出來。這專注甚至可說是敬慕地、小心翼翼地——好似在漫長的等待後終于得到自己渴慕已久的珍寶,欣喜而又無措,無比地想接近卻又心生踯躅,唯恐驚擾到誰……
被他眼裏再不掩飾的溫度驚住,猛然間,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再度侵襲而來,且強烈到浛水幾乎無法如常呼吸的地步。她不自覺捉住自己帽簾下沿,長長的眼睫顫了又顫,終是忍不住吶吶地開口。
“……你,你莫再看我了。”
“對、對不住了。”程青禹恍然回神,狼狽非常地收回了目光。不過雖然轉過了頭,他心下卻是不禁地回味起她極難得帶着羞怯嗔惱的聲音來……
“咳——”猛地驅散了腦子裏瞬起的遐思,他俊容微暈,以拳抵唇咳了又咳,好不容易恢複了平靜。心知自己對面前之人的抵抗力之弱,他不敢再多想,只用平常的語氣随意提起一個“正題”。
“姑娘……前晚之後是直接回了柳府麽?”
浛水臨窗坐着,本來只想點點頭,不過頓了頓,還是多加上了一句,“我和她,一起回去的。”
程青禹微微笑了,又問:“這兩日你們一直都沒離開過柳府是麽?”
看到她點頭,他沉吟了下,“那名‘柳煙’現在的狀況如何?”
“……她一直卧床靜養。”
浛水低低地說。
果然如此,程青禹思忖道。他本來便想着以那名柳煙的形貌變化來看,她定然是使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秘術,方會在蒼老和年輕之間轉換。但凡女子又多半珍惜自己的容顏,她平日裏既是那番衰老虛弱的模樣,那麽這秘術大概也只能維持她一定時間的年輕,過了這段時間便會恢複原狀……而她那晚又受玉佩所傷,所以這兩日的平靜極可能便是因為身體的虛弱方才無法動作。亦是因為如此猜測,他才會放心讓林羽前去柳府送信。
不過……無論什麽傷勢,總有痊愈的一天。那名柳煙亦絲毫不像是會不計前嫌、大度為懷的性子……之後會報複回來的可能實在太大。他們不能不早做防範。
看着他凝眉思索,浛水隐隐明白他的擔心,雙唇無聲阖動,卻是不知該怎樣去回應。
——不是因為對此無能為力,而是,消除他的顧慮,于她而言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她卻不能這麽去做。
身為吸納天地之靈氣而自然生成的精怪,浛水的法力之深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即便柳煙因血池之故而魔化,卻也止不過三四年道行,除卻能用魔氣侵蝕她的身體外,毫無其他可懼之處。浛水若真有心想抵抗,那麽便是……殺了柳煙,于她而言都無甚難度。
可是浛水不能這麽做。當年,從柳煙親自将她從瀕死中救回,她應言許諾自己會“盡力助她”的那一瞬,便已有無形的因果纏繞在兩人之間,身為妖怪的浛水若不想背上沉重得難以想象的業力,便決不能主動傷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是,便任由柳煙報複面前的這個人,殺死他,将他像其他的那些男人一樣投進血池,把整個身體全然融化掉嗎……想到這,浛水心底竟是驀然一驚!
她陡然擡起頭看向面前的男子,沒頭沒尾地道出一句:“——她不會傷你的。”
然後幾乎低不可聞地喃喃着,“我不會讓她傷你的……”
在聽清她話語的一剎那,程青禹帶着疑惑的目光驀地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搖着頭,又嘆又笑,長腿一伸,終究幹脆利落地邁過那兩步的距離,立在與坐着的她相距不過咫尺的地方。而後低下頭,頭一次不經浛水的允許,輕輕拿開了她始終戴着的帷帽,凝睇着烏鴉鴉鬓發下那張無措地看向他的秀容,他低低地笑出了聲。
“果真是笨嘴拙舌,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
聽到他的取笑,她白皙的兩頰驟然爬上了幾縷緋色,慣來清幽的眸子裏顯出了一分惱怒,整個人倒是前所未有地鮮活起來。
程青禹卻越發笑得快活,那張從來溫文內斂的面容這瞬間竟是說不出的俊美耀眼,浛水幾乎能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還是看到她面上的霞色濃得快要滴出血來,他才止住了笑,低頭看着她不住輕顫的睫羽,極力克制住把面前之人擁進懷裏的欲、望。
“……這張臉,并不是你本來的臉對麽?”
浛水下意識地搖頭。被男子溫熱的呼吸、和帶着松墨香的氣息籠罩着,她此刻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完全只能憑着本能去回應他。
幫她攏好鬓角的碎發,程青禹彎下腰,極溫柔地在她耳畔低語。
“以後,若有空閑,給我看看你本來的面容好不好?想來定是極美極美的……”
凝視着他仿如落入了星辰的明亮眼眸,她恍恍惚惚地答:“好……”
話語出口的一瞬間,浛水分明感到無形的因果之力降臨在虛空中,悄然将兩人牽絆在一起。胸口隐隐多了點什麽,呼吸間随着心髒而一下下跳動着。
作者有話要說: 夠!不!夠!甜!
身為單身狗的作者寫這章的時候真的捂·臉·尖·叫·了
媽蛋好羞恥Orz
最後,祝所有小天使們五一節快樂喲~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