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簾幔低垂,各式華貴的擺設俱被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影中。整個房間只能聽見趴伏在床沿的人影強自壓抑的啜泣聲。
“別哭了!軒兒還沒死呢!哭哭啼啼地有個屁用!”
越聽越是煩躁,韓縣令不耐煩地呵斥了妻子一聲,驚得韓夫人渾身一個哆嗦,死死捂住哭花了妝容的臉,再不敢漏出一點聲音。呵斥完後,韓縣令殷切地轉向旁邊剛剛收回診脈的手、滿臉莫測之色的某個人影,口氣與方才直是天壤之別。
“邬道長,你看……犬子究竟怎麽了,為何鎮日昏迷,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厚厚的錦被下,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兩頰明顯地凹陷下去的男子,正是縣令獨子,被徐穆他們從柳府帶回的韓宇軒韓公子。
——原來,這韓宇軒自從被人從柳府帶回的那日起,便幾乎一直都陷入昏迷中,即便睜開眼,除了勉強吞咽下粥類的流食,對于旁人的話語絲毫沒有反應。不過短短幾日,便已從一名俊俏的公子哥淪落成了現在的消瘦模樣。韓夫人把雲川鎮的稍有名氣的大夫都請了個遍,可沒一個說得上來他究竟有什麽毛病的。什麽法子都使遍了,可這人就是不醒……再如何不願意,可此時韓夫人不得不聯想到自己的兒子——最後可是從柳府出來的。而柳府……又曾經發生過那麽件聳人聽聞的慘案,還住着個詭異莫測的“喪門星”……她頓時急得就要去派人去尋個能降妖除魔的“大師”回來,無論如何也要救醒自己的兒子。
哪知這時候丈夫便帶回個據說“法力高深”的道士回來。想來這道長既然有那般了不得的神通,也一定能治好她的軒兒罷?!
想到這,一時連哭也忘了,韓夫人亦是目光火熱地瞧向沉吟不語的邬臾。
迎着這對夫婦期盼的視線,仍是一身藍袍道服的邬臾眼角更加低垂,昏暗的光線下,那張清瘦的中年人臉龐竟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陰鸷。他扯了扯嘴角,突然毫無預兆地提起另一件事。
“——令公子幾日前可是接觸過什麽……不潔之物?”
床邊的韓夫人一怔,遲疑地說道:“……五日前,軒兒自……柳府中回來,便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不潔之物’?!”
另一道聲音陡然打斷了她的話。韓縣令終于憶起曾在何處聽到過這個詞,震驚非常地看向邬臾,“難、難道,我家軒兒身上也殘留着那個什麽‘魔氣’?!”
邬臾擡了擡眼皮,不急不緩地道:“的确如此。比之先前的程公子,令公子身上的魔氣濃厚了數倍。只憑貧道的這柄拂塵卻是沒用的。夫人口中的……‘柳府’,可就是那位徐公子所言的‘嫌犯’住所?”
韓夫人猛然醒悟他話中之意,連忙點頭之餘口中亦是咒罵不斷,不外乎是些和“那個災星”和“我就知道”一類的話。離府數日的韓縣令一時沒太弄懂,臉上滿是疑惑,“邬道長,你這話是說……”
“看來一切魔氣的源頭定就是那柳府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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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臾語氣淡定依舊,暗地裏卻緊緊捉住了自己的拂塵,低垂的眼角裏閃爍着不為人知的激動光芒。
“——韓大人,待貧道準備齊全後,還勞煩你派人領我去那柳府所在了。”他一甩拂塵,好一派超脫世俗的高人風範。
“若要徹底清除令公子身上的魔氣……少了那魔氣的主人可不成。”
曦微的晨光下,雞鳴聲遠遠傳來,和着船橹搖動的水聲,藍色的炊煙白牆黛瓦間袅袅升起,雲川這個江南小鎮,便在人間煙火裏,伸展着腰肢慵懶地醒來了。
然而,外間的蓬勃生氣卻是絲毫感染不了柳府大宅的荒涼冷落。
柳府內宅。
“吱呀——”,房門推動。浛水擡步踏進屋子裏,四周的窗戶緊緊關閉着,案臺上的燭淚幹涸,內室裏鲛绡床帳無力低垂,房間中無處不萦繞着滞悶之感。對如此情景浛水恍若未睹,幾步走近了內室,目光落在榻邊幾案上青瓷素碗裏盛着的已然冷透的白粥。
“……這次你的身體損傷過大,若不進些飲食,只會加快魔氣的侵蝕。”
床帳裏毫無聲響。
等了半刻,仍是沒半點回應。浛水不發一語,低頭收起那碗白粥,正要離開,身後卻忽然傳來了悶悶的說話聲。
那聲音嘶啞依舊,卻再沒了先前故弄玄虛的那些陰森可怖,虛弱裏帶着一股子沉悶惶惑的味道。
“……浛水,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柳煙的話語帶着顫音,她掀開緊緊捂着的被子,隔着床帳,好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惶惶不安地望着她。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發衰弱了……我不敢開窗、不敢照鏡子,怕……怕看到自己現在已經完全成了個死木般枯槁的老婆子……”
“我猶記得泡完血池後的感覺,如在雲端,流失的生氣和青春随着血液一點點注射到骨髓裏,充盈進肌膚中……然後我便能變得和四年前一樣不、是更美!……浛水,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以人血沐浴,那你可有什麽法子能令我一直保持那般年輕的模樣?我……我不想死,也不想變老……”
“——沒有。”
浛水總是這樣,話聲裏始終帶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這兩件事我都做不到。”
裏間的柳煙驀地安靜了。
……她整個人和身上的被子一齊抖動起來,大顆眼淚倉皇滾落,沿着眼角深刻的皺紋止不住地滑進灰白的發裏,濕濡了大片枕頭。
她……早就知道的不是麽?浛水,是從不會說謊的啊……
帶上房門,浛水端着粥碗,一如往常,平淡地往另一角的廚房走去。
剛挨近牆角,她若有所覺,停住腳步,仰頭望向比之其他地方略微低些的牆頭。
下一刻,一只灰撲撲的腳突然跨上牆頭,穿着百家衣的瘦小人影扒着手吃力地騎在了牆上,剛剛坐穩,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他轉頭一眼就看到了牆根下仰頭平靜地看着他的某人——
林羽……松開捂住嘴巴的手,努力壓下“砰砰砰”快得不正常的心跳,極力擺出同樣冷靜姿态的回視這人。
雖然他此時正騎在人家的牆頭上。
離湖邊相遇的事不過三四天,浛水當然還記得這名答應不供出她替她提醒那人不要去赴宴——然後就把人徑直帶到了她藏身之處的小子。不過在湖邊的時候,她由于療傷所需并沒幻化容貌,而此時她卻是一副柳煙的樣子,不怪乎這名為“林羽”的少年一見她便立即擺出了防備的姿态。
大眼瞪小眼。林羽僵硬地騎在牆頭上,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先行離開,還是當什麽都沒看到、幹脆跳進去的好。
……林羽此行,當然不是為了偷偷摸摸(咳雖然看起來很像),乃是身負重任而來。那便是,送信。
昨日,程青禹曾道他補眠後醒到就到他那去,他有事要囑托于他。後來林羽去了,程青禹卻是拿出了一封信,托他送來柳府,而且一定要親手交到其主人手裏。
——柳府的主人除了那兇名在外的“柳煙”還能有誰?看出他的怯意,程青禹竟是笑了,柔和莫名地道:在這時候還點一夜的燭火,定是她已經回去了。那柳煙如今受了傷形貌大變,恐怕也維持不了那年輕的模樣。所以到了府裏,你只認準穿着青衣,總……對人愛答不理的那個年輕女子就是了。她決不會傷害你的。
這番話林羽當然沒聽懂。不過抱着對程青禹毫無來由的信任,還有報恩的信念,他還是揣着信大無畏地來了。到了柳府,一見幾個門口都有那韓縣令的人守着,他便只有尋摸了個稍微低矮點的牆頭,試圖爬牆進去。
……哪知剛上牆頭就被人逮住了。
兩人相互沉默,僵持了好一會,林羽見那青衣女子不僅沒尖叫拿掃帚什麽的,還似乎……有想要默默端碗走開的跡象,他猶豫了又猶豫,最終還是掏出了懷裏的信,擡手扔給了她。
然後丢下句“是程公子讓我給你的!”便翻下牆頭,一溜煙跑了。
停頓了片刻,浛水拾起猶帶餘溫的白色信封,并沒立即拆開。她沿着原本的路徑到了廚房,洗碗、打掃,一步不錯地完成了清理,方鎖上廚房的門,在雜草叢生的廊下尋了個能坐的地兒,拿出信,拆開來看。
雪白的信紙上唯有遒勁飄逸的四個字——
源水書屋。
☆、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