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屋子那頭,蓮足輕輕地踩過地板,一下一下,好似踏在人的心尖上。
一陣衣裙摩挲的細響過後,接着是何物被拿起的聲音……水流倒出的細微“嘩嘩”聲……
“——程公子,坐下罷。”
女聲徐徐道,輕柔而妩媚,令人幾乎不忍相拒。
“柳姑娘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程青禹轉過身,冠玉般的俊容抛卻了溫文,唯剩下疏離之極的一點客氣。
彼方,只見鬓發如雲的青衣美人斜坐桌旁,慵懶地對他擎起酒杯,動作間薄紗衣袖松松滑落,白如凝脂的纖腕掩映着迷離燈光,分外引人注目。
“妾身确是有話沒說……”
“夜未半,酒未飲,程公子何必急着離去呢。不若坐下,與妾共飲,也方不辜負了這大好月色。”
一手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懶懶撐着下颌,柳煙睨了他一眼,柔婉的聲音裏透着隐隐的調笑。與片刻前的清冷幽怨直像是換了個人。
不過即使眼前之人變化如此大,程青禹卻倒是越發從容。他沉吟幾息,非但沒有拒絕,反而是撤去一開始便刻意做出的端方自矜,卻之不恭地走近幾步,直身坐在了那張被冷落已久的繡凳上。隔着一張桌子,他直視對面之人,眉眼清隽,唇畔微笑似春風徐來。
“柳姑娘既多次相邀,程某再是拒絕,也似乎過于不近人情了。”
觑見那笑,便是風月老手的柳煙竟也恍惚了一瞬……燈下那含笑凝視她的男子似整個人籠着一層溫潤如玉的光,叫她柔媚的面容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心跳。她欲要壓下這股沖動,耳畔卻不知是誰喃喃不斷,極低聲極低聲地誘惑着她、唆使着她……
‘解開束縛罷……解開束縛罷!你是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麗,何人能敵過你?何人能抵抗你?放縱罷……放縱罷……’
她眼裏漸漸升起奇異的光芒,掩蓋了所有故作的原本的情緒。她纖腕一轉,瓷白酒杯抵到紅唇間,透明的酒液一股腦倒進口裏,少許不及咽下的自嘴角滑落,洇濕了襟口小片薄衫。另側的程青禹亦敏感地察覺到一絲不對,不動聲色地觀望着。如此飲盡了一杯,柳煙指尖勾起小巧的酒壺,搖搖晃晃地又倒滿了一杯酒,然後拿起,毫無預兆地遞向他。
“……喝罷,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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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禹自不會接過,“柳姑娘,男女有別。”他冷下聲音道。一面亦是不着痕跡地打量着行為頗為異常的她。
——此刻的柳煙與須臾前又有不同。她目光迷蒙地注視他,兩頰異常的緋紅,似是一杯已然濃醉了……便是受了他這樣毫不婉轉的拒絕也沒絲毫怒意,只是執着地維持着遞給他酒杯的姿勢。古怪詭異到了十分。
這般僵持了一息,柳煙微微嘟起紅唇,偏頭嬌嗔地問:“程公子為何不接我的酒杯?……是覺得煙兒不夠美麽?”
程青禹眸光深沉,沒有答她。未得到回應,柳煙眼中蒙上一層委屈的水霧,更襯得那雙黑眸有種奪人心魄的美麗。
“還是——仍記挂着那日我府上仆從的失禮?……定是這樣,程公子,煙兒這就讓她給你道歉。”
她放下杯子,急不可待地朝屋子的角落裏喚了一聲——
“阿婆,出來,還不快向程公子道歉!”
屋裏竟還有第三個人?!
饒是程青禹也不禁暗暗心驚。
——自他踏進門裏,與這女子周旋怕過了也有兩三刻鐘了……這其間完全沒有覺察到任何其他人的蹤影或氣息。若真有這麽個人在,那于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柳煙當然還沒糊塗到信口胡叫的份上。她話音剛落,一道灰色的影子便如同從角落的陰影裏悄然剝落……無聲地邁出幾步,裸、露在了燈光下。和神情各異的二人眼中。
……灰白的發,佝偻的脊背,還有那黑皺如陳年樹皮的枯槁面容……果然,也只有是這個老婆子了。
瞧見他轉眼便收斂了驚訝,柳煙頓覺不樂。散漫地支着下巴,她朝沉默地站在那的老婆子勾了勾手指。
“阿婆,過來。”
聞聲,那婆子停頓了好一會兒,方拖着步子蹒跚走過去。越近,那張皺紋堆疊在一起的蒼老臉龐越是清晰地顯現在燈光裏。似是知道自己這張臉的可怖,走到離他們兩三步的距離,她佝腰垂首地停下。瘦小的軀幹被包裹在毫不起眼的灰色麻衣裏,整個人似乎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即便就在眼前存在感也幾近于無。
“仗着我寵你,那日你對程公子和徐捕頭也太是無禮了。連累得我也被遷怨呢。如今還不快向程公子道歉。”
柳煙笑吟吟地道。一雙妙目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程青禹對這名婆子那日的古怪言行可說記憶猶新,不知道這對主仆究竟意欲何為,他心下戒備,面上只淡笑不變,一派的從容自若。
許是年紀大了,婆子遲鈍不堪地擡起頭,朝向坐着的程青禹,深深凹陷的眼珠子仿若挪動了下,她複低下頭,喉嚨裏掙出嘶啞之極的話聲:“……那日多有得罪,還望程公子海涵。”
程青禹……注視着這名外貌枯槁如昔、醜陋到讓人不欲再瞧上第二眼的老婦人,不覺間已是眉峰緊蹙。右手緊緊地握住扇柄,他面上所有的表情皆消失不見,眸底完全冷下,他唇角輕輕扯動。
“——柳姑娘,這是何意?”
“自是向程公子表示煙兒的歉意。”
旁觀着的柳煙對眼前這一幕滿意極了,芙蓉面上眸光流轉,柔情似水地道:“公子可是不滿意?是了,僅僅嘴上的道歉确是太過敷衍了……”
她頓了頓,出聲喚:“阿婆,你再——”
“不必了!”
程青禹提聲陡然打斷了她的話。這般堪稱無禮的舉動在他可說生平僅見。說完後,他驀地站起,不再瞧上那垂着頭的婆子一眼,只再無掩飾、目光極冷地盯着猶自托腮嗔笑的柳煙。
“今夜赴約看來的确是程某失算了。柳姑娘如此行事,恕程某不能奉陪了。”
他揮袖欲離,身後卻并未響起任何的阻攔。而是另一句他始料未及的話——
“阿婆,給程公子跪下。”
女聲懶懶地道了一句。
——他驟然僵住。
“程公子要走,定是覺得你的道歉誠意不夠。阿婆,還不趕緊跪下磕頭,程公子許會念着你年事已高,對之前的事不再計較了呢。”
程青禹猛然轉過身,死死握住扇柄,面無表情地盯着滿眼戲谑的柳煙。
……卻是絲毫,不敢看向屋裏的第三個人。
毫不猶豫,他冷冷道:“程某絲毫沒有怪罪這位婆婆的意思,柳姑娘實在不必再逼她道勞什子的歉了。”
雖是為着婆子片刻的停滞有所不樂,但見到眼前的清逸公子終于服軟,柳煙笑容更是妩媚,玉手擎着酒杯傾身過去,輕吐蘭息。
“公子既是不再怪罪……還要拒絕煙兒的這杯酒麽?”
未發一言,他伸手接過,刻意忽略了杯沿另一側猶自殘留的淺淺水痕,他以袖遮面,一飲而盡。
“如此,柳姑娘可滿意?”
将空空如也的酒杯放在她跟前放,程青禹語聲極淡地道。整個動作所費不過一息。
看他如此爽快,柳煙卻又不虞了。她目光稍斂,支着下颌的手放下,神色莫測地打量他。間或掃一眼那方仍沉默垂首的老婆子。
忽然地,她“呵”笑出聲,兩頰紅色愈深,“有趣,真是有趣……程公子,怎麽辦,煙兒仍是不滿意呢。”
“——阿婆過來,跪下,給程公子賠禮請罪。”
柳煙聲調不變地喊。甚至沖他調皮地眨了眨眼。
……程青禹的心底從未生出似此刻這樣清晰的恐懼。
他知道柳煙乃是刻意想要刁難,任自己怎麽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而……只要略略思及那人可能會有的反應,他便只覺心亂如麻,嘴裏的苦澀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處……
……她會怎麽做?
于她而言,人間諸事便都是可有可無,而他,亦僅僅是需要無所謂地順從、冷漠應對的人之一麽?于她,他究竟……可能占得一個稍微特殊的位置麽……
——她若真的……真的跪下,他若真的受了她這一跪……或許,這個問題,他不該再有什麽疑問。
婆子依舊沉默不語。
那邊,男子滿身的從容不迫早已蕩然無存。他持扇僵立着,薄唇緊抿,目光直直地盯着某處空無一物的角落。便是看似輕松散漫的柳煙,亦是裝作不經意地掃來眼風。那目光,似是催促,似是哀求,又似是……冷鋒隐隐的試探,尖銳如針的質問……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婆子緩緩擡頭,臉上松垮的皮肉掩去了一切情緒。本蝦子般佝偻的脊背似乎也陡然随之挺直。
她朝柳煙的視線搖了搖頭。
——她不願跪下。
遲鈍地意識到那搖頭所代表的意義,柳煙的呼吸一窒,所有的輕松所有的得意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十指指甲一瞬間不可自抑地掐進掌心,瞬間洇出了血珠。
——浛水不願跪下!她不願再聽從她的命令了!果然,果然這一天遲早會來的!她就知道沒有人會始終一切都順着她、依着她……便是曾被她救過命,許諾要盡力助她的浛水,亦遲早有背叛她的一天……
越想越是憤怒之極,柳煙猛地直起身死死瞪着“婆子”——眼底深處有着她自己也未發覺的委屈控訴。而“婆子”沒有半點反悔的跡象,只是平靜地回望她。
……就像是當初答應幻化成她蒼老的模樣、随她來赴宴時一樣的平靜。
這份平靜,恰恰是柳煙最不能忍受的一點。原本波光粼粼的水眸已完全被憤怒陰骘所占據,柳煙不可忍受地大喊:“——為什麽不跪?!你難道忘記你的承諾了麽?!”
“婆子”直視着她,低啞而清晰地道:“我說過會盡力助你。但并不包括跪下。”
柳煙卻是更加動怒,猛然伸臂掃落桌上的一切。
“你說謊!你說謊!”
“噼裏啪啦”的碎裂聲裏夾雜着她凄厲的尖笑,“你根本從來就不在乎這些!容貌名節規矩,你根本從來就不在乎!”
“——你是為了這個男人!你是為了他才會違背我的!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失去燈光的屋子裏,窗口皎潔的月光映亮了柳煙那雙驟然移過來的發紅雙目——其中滿布的血絲同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再無之前的半點柔媚,唯有幾欲噬人的煞氣撲面而來。
屋裏其他兩人心頭都升起不祥之感。被她這般死盯着的程青禹目光一沉,下意識退後一步、擡扇遮擋于身前——
便是下一瞬,狀若入魔的柳煙十指指甲驟然伸長變尖,閃着幽幽紅光,前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撲去——“婆子”的手上亦同時亮起了藍光,但隔着幾步之遙,剎那間,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煙尖銳的指爪毫不費力地刺破扇面、刺進那其下單薄的胸膛,她瞳孔瞬間縮小,心底無數情緒排山倒海地襲來——
就在這時,程青禹的胸前突然爆起一團明亮的金光!柳煙一聲慘叫,陡然收回了冒出一團濃濃黑煙的指爪。有了這片刻停滞,“婆子”也終是趕了過來,不加思索地站在程青禹身前,手心藍芒吞吐,冷冷面對着已然理智全失的柳煙。
“——你不能傷他。”
再無半點嘶啞,玉玦相擊般的清越女聲自她口中響起。
語氣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