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五,夜,圓月當空。
狹長漆黑的地道裏,原本細微的腳步聲一下下清晰地回響耳畔。盡頭隐隐傳來一聲慘烈之極的嘶叫,來人的步子頓了頓,複又繼續。
良久,一絲光線刺破了黑暗。她毫不猶豫地邁步,昏沉沉的燈火……同濃重渾濁的血腥氣将她整個人陡然包裹,絲毫不得喘息。
眼前,是一個屋子大小的石洞。壁面凹凸嶙峋,鑲嵌着三四盞生滿銅鏽的長明燈,勉強照亮周圍。簡陋的山洞裏,唯有正中央一丈見方的池子占據整個視野。
……那是一方血池。
石洞頂端有一個極小的孔洞,一束幾乎透明的月光自其中投射而下,穿破淡淡的紅色薄霧,分毫不差地落在血池中心那座窄窄的石臺上。石臺四周猩紅的血水咕嚕嚕冒着氣泡,隐約可見翻滾着一具白色的屍骨,幾息後也徹底消融不見。幹枯皮肉皺縮在一起的老婆子惬意無比地沐浴池中,渾身經脈如同一條條細小的紅色蠕蟲,蠕動着貪婪地吸收着血水……
與此同時,那些幹癟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光滑,尤以蒼老瘦小的頭顱變化最快……聞見聲響,那婆子于血池中轉過身,枯槁依舊的老人身體上方,赫然是與“柳煙”一模一樣的美人臉!
——那張臉比之先前的“柳煙”更加妖媚豔麗,眸光潋滟、兩頰紅潤,對比着脖頸以下枯老的軀幹,難以形容的詭異。
“你來啦。”
紅唇輕啓,吐出的話語卻仍是垂暮老人般的嘶啞。
“我的傷已經好了。”
來人平淡如初地道。仍是一身青衣,神色自若,仿佛對面前的可怖景象毫無反應。只臉色因了此處極其濃厚的魔氣影響,不可避免地變得蒼白。
“那便好,這兩日你不在我可是寂寞壞了。”
“……浛水,煙兒少不了你呢。”
真正的柳煙——也就是那具從蒼老逐漸充盈飽滿起來的人體從池子裏滑到池沿,脈脈含情地凝視着她。
依舊維持着“柳煙”的模樣,浛水平靜地迎向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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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氣更重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也會化入這血池裏。”
柳煙吃吃地嬌笑,着迷地盯着殷紅的血液從她恢複了年輕、仿佛雞蛋般吹彈可破的肌膚上滑落,“你每次總這麽說,可我現在不都是好好的麽?”
“你也知曉我蒼老的時候有多難看,若是不泡這血池我就一直是那個樣子啦。你喜歡我一直是那個樣子麽?”
浛水沉默,低低地說:“你什麽樣子于我都沒有差別。”
“呵呵,我就是最喜歡浛水這點了。才不像那些臭男人一般,只愛我這具皮囊……”
柳煙又是掩唇輕笑,美目流轉,“……便是你的那位程公子,也是毫不猶豫地應了我的請帖呢。”
——然而,那張與她相差無幾的臉龐上并沒出現任何驚慌的神色。柳煙頗感無趣,不過想到另一個主意,又生出興趣,玉指撩起水花,笑吟吟地對池外那人道:“這次的夜宴,你同我一道去罷。”
“真好奇……那名程公子會有如何反映呢。”
……
“好。”
良久,浛水道。
離辰時還差一刻鐘,天際月光如銀傾瀉。依水而建的樓閣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飛翹的檐角下“瓊景樓”三字風流遒勁,書盡江南繁華。一個便衣的捕快從絡繹不絕的人群中擠出,匆匆趕到了拱橋旁停留的一艘小船內,低聲禀報——
“有一名戴着面紗疑似柳小姐的女子帶着個老妪從小門進樓了。”
船中的兩人已是靜候許久。
徐穆仍是身着那日重逢時的褐色葛衣,聞言,聲音低沉地向捕快逐一詢問起被制住的店主和他們埋伏在樓外樓內的人手狀況,程青禹不急不躁,靜靜等候一旁,好像将赴的不過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詩會文會。
得到一切正常運轉的回複,徐穆遣退了手下,眯眼望了望那隐約人聲喧鬧的樓閣,刀劈斧鑿般的面龐異常凝重。
“或許,一開始我便不該将你拖進這趟渾水。”
“文彥難道忘了,自在大師可是算過我能活到九十九歲的。”程青禹對着好友從容一笑,“況且不是還有你在麽?不信我,你總該信自己罷。”
……可是,今晚他要面對的卻并不是某個窮兇極惡的匪徒,而極可能是……食人血肉的“妖怪”。
即使從未聽及“湖邊水妖”一事,但前日于柳府的探訪,和這兩天特意搜集的許多有關柳府舊案的事,都讓徐穆确切地意識到“柳府舊案”及“失蹤案”與尋常兇案的迥然不同之處,便是他再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如今卻也不得不以此作想。
面對神秘莫測的“妖怪”,便是徐穆自己也不保證能全身而退,更遑論是隔了距離地護衛他人……
子衡啊子衡,今日你倒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他心下苦笑。
程青禹自是比誰都更明白好友的為難和此行的兇險,然而已經下了決定,他決計不會再更改。未再多言,他拍了好友的肩,步履穩健地出了船艙,向着遠處矗立的樓閣施施然而去。
徒留徐穆握緊了袖裏藏着的短刃,刻意放松表情,落後他幾步,悄然沒入了進樓的人流之中……
初初進門,熱鬧大廳裏推杯換盞和談天說笑的聲音潮水般湧入耳中。早得了吩咐的店小二瞅見他,忙從櫃臺邊擠過來,賠笑着,“程公子是罷?這邊請,這邊請。”
程青禹淡淡“嗯”了一聲,提足跟在他身後。見慣各色人物的店小二覺出其人的不凡,更是挂着笑,不敢有絲毫怠慢。兩人避開客人往樓上走。踏着木梯,嘈雜人聲漸漸退去,華美宮燈懸于頭頂,目中所見越發精致,偶然打開條縫隙的房門裏若有若無地傳來女子嬌嗔……
最後,他們停在最高的一層樓上。
指着幽暗走道的盡頭,店小二壓低了聲音道:“便是那間屋子了,程公子……還需要小的引路麽?”
“下去罷。”
店小二依言退下了。程青禹稍有停頓,重新舉步,兩側的牆壁上銀臺高燭靜靜流淌着燭淚,他停在盡頭的房門前,正要敲門,朱紅的門扇卻無風自動,裂開一道縫隙。
——似曾相識的幽香緩緩自門內飄出,他目光沉着,伸手将門推開。
屋內出人意料地……素淨而淡雅。
正中只擺放着一張紅木圓桌。桌上陳放着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盞光線迷蒙的白玉琉璃燈。兩只繡凳安靜地放置于桌子兩側,其中一只恰面對着房門。
另一只……則是對着大張的窗扉。背影纖秀的青衣女子倚窗而立,似是望着夜幕中的那輪圓月入了神,微涼的夜風穿透她的身影吹進屋裏,伴着一縷幽香,悄然拂動了挂起的簾幔。
“柳姑娘,程某依約而來。”
泉水般幹淨清冽的男聲在屋內響起。窗邊的女子身形微動,半側過身,露出白紗半掩、唯有一雙清冷明眸顯露在外的面容。
“來了,便坐下罷。”
她的聲音幽寒如初,雖是讓他坐下,自己卻沒有半點動作。
程青禹并沒按她所言坐在那明顯為他準備的繡凳上,仍是立在原地,手持折扇,微笑着道:“不必了。不知柳姑娘此次約程某前來有何要事麽?”
女子搖搖頭,聲音低下來,“……并沒有。”
“我只是,想問你一件事。”
“但且直言。”
“你……既已知道了我的身世和那些流言,為何仍……這般對我?”
她擡眸望着他,目光幽深,仿佛無言訴說着什麽。
“身世本就不能為人左右,柳姑娘實是不必為此傷懷,”他眸色清亮,和聲道來,“至于流言……世間流言蜚語何其之多,道中事實的十無一二,程某自是不會因這些無稽之言便妄自斷定某個人的品性。”
聽了他毫不猶豫的話語,女子的眸光動了動,偏轉方向,任夜風将自己的面紗拂動。
“以前從未有人和我這樣說過。”
她低而輕地道:“自從四年前……那件事發生後,我雖僥幸活下,卻被所有的人視為毒蛇猛獸,見之便恨不能遠遠避開,唯有以帷帽掩去面容,才能得片刻喘息……”
“程公子,你知道我為何會在福來客棧……賣藝彈琴麽?”
這樣對于女子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的事,被她似乎毫無感覺地說出,莫名地便令人心頭一揪,“我便是想知道,當我以那般落魄姿态出現在世人跟前時,他們是否還會這樣避我不及,視柳家孤女為喪門災星……”
“許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罷。”
她的聲音帶着微不可見的顫抖,“即便是那樣做了,也沒改變任何東西……反倒被添上‘擄人害人’的罪名……勞累捕頭也闖進家門……”
“文彥那時确實是心急了些,也是初次辦案經驗不足之故。驚擾到柳姑娘的地方,程某這裏替他向姑娘道歉了,實望姑娘體諒。”
聽着她的話,程青禹亦是誠懇不已地回道。
——女子卻陡然頓住,面紗下的表情似是一變,她忽而動了腳步,淺淺地向他走近兩步,然後,又遲疑地停住。
“若我說……願意跟你離開,去哪裏都行,你會不會答應?”
她擡手輕輕摘下面紗,露出一張白皙娟秀的面龐,望着他的眼眸裏盈滿了水光。
憑地動人心弦……
程青禹卻是避開了她的視線,淡淡地說:“程某不是柳姑娘的良人。”
事到如今,期待之事眼見已無實現的可能,耐性亦是幾乎消磨殆盡,他眸底完全冷下,勉強持禮道辭:“柳姑娘的話都說完了麽,在下還有事在身,須得先行離開了。”
拱手作辭,他将将走出一步,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女子的……一聲輕笑。
“——既然已經來了,又何必急着離開。程公子,不想你竟是如此不解風情之人呢。”
☆、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