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羽是被生生熱醒的。
醒來後,他瞪着身上小山似的一重又一重棉被,心頭便不由得恨恨——
他就說他夢裏怎麽會被驀地從天而降的大山給壓個正着!還是座火焰山!可憐他那金光閃閃的大桃兒,明明已經挨着手指頭尖了……
“哎,別掀!你別掀啊!”
正端水進屋的沉硯擡眼就見原本蔫答答的“病人”欲要掀被下床,連忙放下水上前阻止。林羽才不管他的驚呼,徑自一大把掀開被子,狠狠呼吸了一口外間冰涼新鮮的空氣。
“……可是你自己掀的啊……公子吩咐的我都已經做到了,你再生病可不關我的事兒……”眼瞧着林羽頂着一頭雞窩也似的亂發在那跳着腳找另一只草鞋,沉硯抱着手嘟囔了幾句。一會兒後,實在看不下眼,他指着某處叫了句,“你鞋在那兒呢!”
“謝了!”林羽利索地把找到的鞋套腳上,抽着空道,“你被子蓋太厚了,我熱着了可不是就要掀掉?”
沉硯不服氣地反駁:“我是見你昨晚噴嚏打得厲害才多蓋幾層的,傷寒不都要多蓋點捂汗的麽!”
“那是旁人,小爺我不管怎麽病,只要好生睡上一覺,就比什麽靈丹妙藥還強!”
林羽穿好鞋,伸伸腰、抖抖腿,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他一眼瞥見沉研放在桌子上的水,大步走過去,“咕嚕嚕”地灌下,随即一抹嘴,便要往外走。
“哎,你去哪兒?”反應過來的沉硯忙追過去。
“我去找程公子他們。你要一起麽?”
“可是他們正……”
“——欸,你是叫‘沉硯’是罷?”
林羽突然回頭,讓沉硯一時忘了自己要說的話,下意識呆呆地點頭。
“是‘沉魚落雁’的那個‘沉雁’麽?這個名字好,一聽就是讀書人取的……嘿,小爺果真聰明,這也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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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硯的頭頂簡直要冒煙了,他“蹭”地攆上去,氣急敗壞地大叫:“才不是這個‘沉雁’呢!是‘沉碧映清池,硯心無墨色’的‘沉硯’!你別……”
“小爺才不懂沉碧什麽的……”
吵吵嚷嚷間,程徐二人慣在的東廂已不知不覺間到了。
離房門還有好幾步,裏間的說話聲隐隐約約地傳入兩名少年的耳中,兩人一愣,都停住了。
沉硯記起某事,頓時垮下了臉,低聲抱怨:“都怪你!公子他們本是正在會客,你一打岔,連我也忘了這事了。”
哪知林羽“噓”了他一聲,用手點點那兩扇房門,悄悄道:“你聽。”
“……我自不會忘了同二位公子的約定,可軒兒如今這般模樣……”
屋子裏,明顯聽得出乃是上了年紀的女聲說到這裏似乎夾雜了兩聲啜泣,好一會,才勉強續道:“……好歹等軒兒醒來,再行定罪……這、這就算婦人求求徐捕頭了!”
“夫人不必如此,”徐穆較常人略微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令公子既然未曾醒來,寬限幾日也是應當。只不過這幾日裏,希望夫人不要将其移至他處,否則……”
女聲忙道:“我自是省得,決不會給徐捕頭添麻煩的!”
這句話之後,女聲——韓夫人仿佛鎮定了許多,再三感謝之後,試探地提起二人今早探訪柳府一事。
“……徐捕頭難道沒有什麽發現麽?”
裏間的徐穆靜了一瞬。
“那柳煙承認知道令公子偷運死囚一事。但只憑這點,并不能說明她就是幕後的主使。”
“不是她的唆使,軒兒堂堂一介知縣之子,如何甘冒大不違做下這等罪事!那區區的十幾個犯人能于他有何用處?徐捕頭,你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而放過真正的兇手啊!”
韓夫人激憤難平地道,自其語氣能聽出她對自己話裏的觀點确是堅信不疑。
聽了她這一番話,徐穆并未多說什麽。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
他道:“我自是會查明真相。夫人,你還是先回去罷,韓公子說不定已是醒了……”
他這一說韓夫人如夢初醒,再不敢有所耽擱,急切地想要回房看看兒子的狀況。聞見推門聲,不遠處做賊心虛的兩個少年都忙不疊藏了起來。以致沒有聽清韓夫人臨出門時,回頭遲疑的那句——
“……徐捕頭,你若當真不信我說的話……不妨去查查四年前柳府上發生的那件案子。”
“進來罷。”
大大敞開的房門裏傳出徐穆疲憊的喚聲。牆角裏蹲着的林羽和沉硯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一會,還是認命地雙雙站起,耷拉着腦袋進了屋子。
甫一進門,沉硯就發現了自己剛剛便察覺到的不對——
欸,他家公子哪去了??
“……子衡早已回房了,你也自去罷。”
空蕩蕩的大廳裏,唯獨徐穆一人神色不虞地坐在椅子上,對眼露疑惑的沉硯揮了揮手。
沉硯聞言,幹淨利落地向徐穆行了一禮,而後眼睛擡也不擡地路過一臉“你不仗義!”的林羽,自顧自地退下了。
随着房門關上,林羽的心似乎也“啪”地顫動了下。這不是他第一次獨自面對椅子上的那個男子,卻從沒像今天這樣壓力倍增,心驚膽戰……
“你願意跟着我嗎?”
什……麽?
林羽遲鈍地擡頭,傻傻地望着徐穆,嘴張得能放下個雞蛋。
沒理會他的愕然,徐穆虎目半阖,略帶疲色地道:“之前你雖然曾幫着嫌犯打探案情,甚至拒不受捕、反抗官差,但看你之後為着找出兇手積極奔波,對破案助益甚大,是以功過相抵。”
“這次你因為涉案而差點遇害,作為補償,我欲收你為我的近衛,從今以後,無論我是在雲川鎮,還是……回到京城,都跟随于我。”
“你,可願意?”
聽了他這番毫無玩笑之意的話,林羽清澈的雙眼不可抑制地亮了亮——但随即,又悄然地黯淡下來。
他心知,能跟着徐穆,着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說其家世出衆、前程遠大,單看這人能在兩人梁子尚未解開之時便予他吃住,如今更不記前嫌地欲要收他為近衛,便能知道這人不是個小氣的……何況,之後或許還能有機會去到那仙境似的京城,他怎麽想這都不會是虧本的買賣。
但……
瞬間浮現的“城隍廟”三字以無可匹敵之姿碾碎腦海中的一切雜念。林羽澀澀地閉了閉眼,終是蠕動了下嘴唇。
“我……”
“——你不必現在便回答。回去同夥伴再商量一番,下定決心後再回複我。”
不甚在意地結束林羽的掙紮,徐穆自顧自地沉思了會,忽而,略帶遲疑地問出一句。
“你……知道四年前柳府的案子嗎?”
正感覺整個人渾身一輕的林羽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下才道:“……是柳府滅門的那樁案子?”
他搔搔後腦勺,“那樁案子大概是雲川鎮近些年來最大的一樁案子了罷……一夜間死了幾十號人,據說連連廚房裏養的雞鴨都死了個精光……”
竟是這樣麽……徐穆眉頭緊鎖,“如此慘案,雲川鎮的人為何竟很少提及?”
“那時好像……是縣太爺下令不準人再提及此事,還匆匆地以‘食物中毒’了結了案子……不過鎮上的人都知道肯定不是這樣,就算人吃的都是同一鍋飯,雞鴨難道還能與人吃的一樣麽?有的人就猜,是不是盜匪瞧上了柳府的家財——要知道柳家從前可一直是鎮上的首富——方下了狠手,柳府小姐則是因為外出方僥幸逃過;也有的人猜,多是縣太爺自己做下的狠毒事,才匆匆結案,還不準人提及……”
“還有婦人傳,其實全是因為柳家的……‘喪門星’惹怒了鬼神,方才引來滅家之災……”
說到這,林羽只覺得背後陰風陣陣,寒毛聳立,莫名慎人得慌。偷偷瞧了眼正凝神傾聽的徐穆,他清了清喉嚨,接着述說。
“總之,對這樁案子什麽猜測都有,但大家都只是私底下議論,明面上很少提到……畢竟這事委實太過離奇,又已結案,縣太爺的禁令一直貼在那,也沒幾個人敢在大街上讨論……後來見柳家唯一的孤女亦鎮日深居簡出,沒半絲上訴的意思,自然漸漸地連私底下也少人提及了……對了,還是近兩月,那柳家小姐不知為何月初總在福來客棧彈琴賣藝,才又有人重提這話的。”
……其實仔細想想,除了“喪門星”的說法,柳家小姐倒真是挺慘的……不僅一夜之間雙親莫名身亡,多年後自己落得賣藝為生的地步,如今更被莫名編排成失蹤案的兇手,被這個煞星頭子給死死盯上了……
這般想着,一時間,林羽不禁對那悲慘之極的柳小姐同情不已——不過可絕不敢說出來——“煞星頭子”可正坐在跟前呢,他又不是活膩味了!
“……你走罷,”良久,徐穆才從沉思中醒來,眼風瞥過僵在原處的林羽,他沉聲道,“不要把你剛才說的話說給第二個人聽,懂麽?”
除了你也沒哪個會想聽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罷……林羽心下腹诽着,面上卻是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踏出門檻後還小心翼翼地帶上了房門。
而後,卻是呆在門口好半晌,才似突然回過神,猛地往縣衙出口狂奔而去——
“同夥伴商量”?他個小叫花子還能有哪個“夥伴”,不就是城隍廟的那些弟弟妹妹麽!不過是幾日的功夫,他竟然便忘記了出身,還因旁人的一句話便動了舍棄他們的念頭麽?簡直罪不可恕!
甭管什麽縣衙不縣衙,只有城隍廟……才是他小叫花子林羽最好的歸宿!
……才怪。
眼睜睜瞧着自己剛買的大饅頭被一只只烏漆麻黑的小爪子給搶得連渣都不剩,林羽無力地擡頭,對上頭頂那個足有臉盆大小、無辜的破洞,只想收回自己兩個時辰前的話……
“羽哥哥……”
衣角被扯動,林羽低頭對上一張瘦巴巴的小黃臉,身量還未及他腰間的小姑娘從手裏捧出半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羞澀地遞給他。
小姑娘身後,大大小小的蘿蔔頭們你藏我擠的,都捧着半個饅頭,笑嘻嘻地看着他。
鼻子一酸,林羽連忙重新把頭仰起來,眼不眨地盯着那個亮閃閃的破洞,口裏道:“羽哥哥都吃過了,你們快吃罷……咳,怎麽屋頂又破了,我這就去修。”
順嘴說了這話,不久後,林羽卻是犯了難。
這麽大的洞,不覆磚瓦根本難以修好……可他這幾日替人跑腿掙得錢全用來買饅頭了,此刻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
唉。
最後還是只能用蓋茅草的老辦法勉強解決了洞的問題。林羽一面祈禱着近日不要再下雨,一面爬下屋頂。下來後,他摸了摸始終等在一旁、最開始遞給他饅頭的那名小姑娘的頭,蹲下身,軟聲哄道:“衣衣,你去告訴其他人,哥哥有點事先離開會,讓他們今晚不必等我好麽?”
“羽哥哥……要去那裏嗎?”
衣衣的眼睛亮晶晶的,美麗得好像天上的星星。
林羽……郁悶的心情忽地一松,他拿頭輕輕碰了碰衣衣的額頭,唇角終是露出微笑。
“對,哥哥要去那個地方。”
此刻,心中暖洋洋的林羽絕想不到,片刻後自己将遭遇的情景。
☆、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