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晨光微弱。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着“滴答”“滴答”的水滴聲,回蕩在潮濕陰暗的巷道裏。
密集的腳步聲從巷子另一頭逐漸逼近,伴随着踩濺水花之聲。不過片刻,來客們的視野裏一座偌大的宅邸越漸清晰。
青苔蔓延的石獅,褪色的大門……還有布滿銅鏽的門環。整座宅子無處不透着凄清衰頹之感。
隊伍的最前面,身披黑色風衣、身形颀長的兩名男子停在荒蕪的宅門之前。一齊擡頭看向陰雨籠罩中漆色斑駁的門匾——
柳府。
“咚咚咚”,沉悶的門環敲擊聲在寂靜的空氣裏遠遠蕩開。但半刻鐘過去了,門裏依然毫無動靜。
負責敲門的捕快遲疑地看向頭兒,神情冷峻的徐穆瞥了他一眼,捕快會意,擡手正要再敲——此時,大門忽然長長地“吱呀”一聲,打開條黝黑的門縫——一個灰白的腦袋從縫裏探出,擡起,露出一張眼洞深深凹陷、皺紋一層層堆疊幾乎掩蓋了五官的幹癟臉龐。
“誰啊?”
蒼老嘶啞的問聲從喉嚨裏掙出。離門最近的那個捕快早被這不知是人是鬼的老婆子吓得一個踉跄跌開了,幾步外的程青禹和徐穆看着那張昏暗裏尤顯可怖的臉,不約而同地蹙起眉峰。
“我們是縣衙的捕快,得韓夫人委托前來帶回韓宇軒公子。”
徐穆幹脆利落地道。門裏,那婆子聽了他的話,昏黃的眼珠子動了下,忽而裂開嘴角,嘶聲笑了。
“既是這樣……其他人就留在屋外罷,兩位公子請進。”
她顫巍巍退開,漆黑的縫隙越開越大,帶着腐敗氣息的冷風從大門裏争先恐後地湧出。
死寂,荒涼。
解下了風衣的程青禹和徐穆跟着那個婆子穿行在曲折萦回的走廊裏。長了蛛網的欄杆兩側,昏沉沉的光線裏,亭臺樓閣仿佛都被覆上了一層陰影,嗚咽的風雨聲回響耳畔,偌大的一座宅子唯見樓影幢幢、荒草叢生,沒有絲毫活人的生氣。
脊背佝偻的婆子拖沓着行在前方,嘶啞的嗓音拉回了二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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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公子氣度非凡,老身竟從未見過,想來不是雲川鎮人罷。敢問二位姓名?”
“縣府捕頭徐穆。此乃在下的好友程青禹。”
“原來是徐捕頭和程公子啊……”
婆子側過身捂嘴掩笑,膩滑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二位如何會受知縣夫人之托來帶走韓宇軒?要知可是他自己來柳府的,老身趕都趕不走呢。”
餘光裏,好友的神情依然是異樣的冷淡。徐穆心下暗嘆,收回了視線,用沉穩依舊的口吻道:“韓公子曾與韓夫人起過争執,前日出門也未有告知長輩,加之近日雲川鎮……頗不太平,韓夫人擔心之下,便托我們将他尋回。”
語畢,他反問,“不知韓公子現在如何?”
徐穆的解釋遠稱不上毫無漏洞,但婆子卻未有揪着這個問題不放,而是順着他的問話道——
“沒事沒事。”婆子轉回身,嘶啞嗓音裏透出難言的……暧昧之意,“他和我家小姐可是老相識了,怎麽會有事呢。”
……一旁的程青禹目光微沉,俊雅面龐不露聲色,讓人絲毫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穿過一道镂空拱門,依周遭房屋的布局來看已明顯是進了內宅。婆子帶着他們到了一處廂房,将手中的燈籠放到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木桌上,黯淡的光線隐約映照出一旁床上衣着整齊、雙眼緊閉的青年男子。長相倒是頗為俊逸,大致能瞧出知縣夫人三四分的影子來。
這應該便是那位“癡情不改”的韓宇軒韓公子了。徐穆眯眼打量了片刻,發覺這韓宇軒雖是面色有些蒼白,但胸口始終微微起伏,想來并無什麽大礙,也算松了口氣——已是答應了知縣夫人會将這小子完好無損地帶回去,他自不想食言而肥。
“老身說過他沒事的,徐捕頭這是不信老身啊。”
婆子慢吞吞地說,語調發冷。
徐穆收回視線,毫無畏懼與其對視,“作為捕頭,行事自當謹慎。”
而後,他頓了下,“如今知道韓公子無事,我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大半。能如此順利全靠柳姑娘予我們的便宜,還望婆婆通報一下,讓我二人能當面向她致謝。”
——程青禹剎那間看向好友,墨黑瞳孔裏冷意漸重,沒有一絲笑意。向來溫文爾雅的“栖雲公子”竟是頭一次顯露內裏無比尖銳的鋒芒。
見他這般反應,徐穆心下“咯嗒”一聲越發沉重……沒想到,子衡已深陷到這種地步。
婆子直直盯着神情迥異的兩人……幾息後,忽地裂開嘴發出蛇似的“嘶嘶”笑聲。
“閨閣女子怎可随意與外人相見……徐捕頭莫不是對我家小姐有些說不出的心思?”
她這話一出,程徐二人都禁不住怔了下。
這……完全不像一個管家婆婆能說出的話。
幸而這話之後,婆子視線挪到了始終神色冷淡的程青禹身上,笑聲變得更大了。卻是道:“呵呵……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老身這就去禀報,兩位公子稍等片刻啊。”
語畢,婆子拿起燈籠,跨出門檻,仿佛迫不及待地往宅院更深處去了。徒留剩下的二人互不相讓地對視,眼中百般情緒瞬息閃過。
“僅此一次。”
許久,程青禹終是低沉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這句話。
未有多說,徐穆只是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心下同時更加堅定:他一定要用這個絕佳的機會查明所有事實的真相!
時間足足過去了兩三刻鐘,外間才于寂靜中傳來一下下無力拖沓的腳步聲,之前的婆子從門口探出半張枯癟的老臉,神色難辨地瞧着他們。
“跟我走罷。”
跟着這婆子,他們最後到了一處看得出原本精美非常的院落。院落正中的房屋裏難得透出些許亮光,顯出一絲生氣來。
婆子推開正中間屋子的房門,對他們道:“進去罷。”
徐穆沒有遲疑,擡步入內。程青禹則頓了頓,心底滑過一聲嘆息,也邁步走了進去。“啪”地一聲,房門在他們身後閉合了。
……屋內是典型的女子閨房。
玉勾雲紋燭臺上燭火靜悄,同青玉妝臺上半阖的胭脂盒彌漫出幽幽的女兒香。光滑的黃銅鏡面泛着澄澄光亮,倒映着半卷的缃色簾幕後隐隐綽綽的女子身影。此情此景,莫名令人臉熱。
便是滿懷戒備的徐穆都狠狠愣了下。程青禹擡眸,目光霎時間落在簾幕後的纖細身影上,身形微動,低低喚了一聲:“柳煙姑娘……”
“你們既已找到人,帶着他立刻出府罷。”
依然是清冷的女聲,比外間的陰雨更為寒氣彌漫……确實是她。
為了查案而來的徐穆自沒有那般程青禹複雜難言的心緒。未料到這柳煙開口便要他們離開,徐穆一時無法判斷出她是因為心虛、還是真的厭煩他們的打擾,一時只能謹慎地回道:“此番多有打擾,多謝柳姑娘體諒了。”
“不過在離開之前,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姑娘。“
裏間的女子沉默片刻,低聲道:“我為何要回答你?”
“柳姑娘可還記得十日前在福來客棧遇見的那個面部長滿癞子的男子?他自那日後便失蹤了,至今仍未找到。柳姑娘作為案發前曾與他起過争端的人,理應接受官府的詢問。”
……話雖這般說,但若是柳煙真拒不開口,徐穆實則一時間也拿她沒辦法。畢竟她弱女子的身份是明擺着的,硬說其綁走了一個壯年男子實在是難以取信于人。更為重要的是那天乃是張癞頭先行挑釁,強逼受害者回答,也與辦案的原則不符……
然而,出乎徐穆的意料,柳煙沒有停頓很久,便近乎順從地對他道:“……你問罷。”
“咳……你在那天下午後還有見過那名男子嗎?”
“見過。”
聞言,靜靜聽着他們談話的程青禹……心下撫額……
果然,她……
另一旁的徐穆卻是驚住,而後不由心喜!依他們調查所得,張癞子出了鎮子後便再無人見過他,若是這柳煙真在他失蹤之前見過他,那她定然就與這件案子脫不了幹系!
他略帶一絲激動地問:“你是在何種情況下見到那張癞子的?”
柳煙的聲音平淡依舊:“他躲在柳府之前的巷子裏,我回府時遇到了他。”
徐穆:……
一個原本便垂涎人家美色的混混,躲在其回家必經的路上還能有什麽好心?……難怪郊外見不到掙紮的痕跡,也沒人觑見他的蹤跡……既是他自己有心這樣做,自然便會小心抹去所有痕跡。
徐穆一時無話可說。尴尬了半晌,他輕咳了一聲,接着問:“那……之後呢?”
似是想起什麽不好的回憶,貴妃榻上的女子衣袂微動,半垂的簾幕邊露出一點蒼白異常的指尖。
“……我将他趕走了。”
“你是如何……”
“——文彥!”
程青禹喝住好友,聲音裏有着無法忽視的怒意。見徐穆讪讪住口,臉上終于露出幾分慚愧之色,程青禹重将視線放到那人身上,鄭重之極地告歉。
“抱歉了姑娘,文彥全因破案心切,方才口不擇言,未能顧及姑娘的心情。冒犯之處,實望見諒。”
“無事……”
隔着一重簾幕,依稀能見裏間之人緩緩搖了搖頭。程青禹眼底有掩不住的悔色,他果真不該為了讓文彥死心便同他妥協!如今卻讓她被迫承受這般逼問……都是他的錯……
瞧出好友的情緒,雖然亦覺得自己逼迫一介女子重新回憶差點被侮辱的事十分不恥,但徐穆實是不甘心讓這麽好的破案機會從手裏溜走,于是在程青禹斷然提出告辭前,提前一瞬大聲問道——
“柳姑娘知道韓宇軒接連三年私自從牢裏提出刑犯的事麽?!”
柳煙……愣了下,繼而冷淡地點點頭。
“知道。”
“你——”
“——已過了一刻鐘了,再呆下去着實于小姐的清譽不妥。還是請二位速速離開罷!”
蒼老嘶啞的嗓音從門外響起,呼吸間逼近。那提着燈籠的婆子推開門兩三步走到他們身後,黑窟窿似的兩只眼睛森冷地釘在二人身上。
“……”
對上這個婆子的目光,徐穆知道事已不可為,終于不再糾纏,向裏間之人略拱了拱手,便甩袖出而出。程青禹見好友離開,絲毫未有理會那婆子陰冷的視線,凝視着微微彎下腰的女子,他輕而沉地道,“姑娘,對不起……保重。”
其後,也随之離去。
“唉,你還是這個性子……”
眼瞧着那兩名容貌氣韻極是出衆的男子重向韓宇軒所在的方向去了,婆子搖搖頭,滿臉的森冷緩緩收了回去。放下燈籠,她佝偻着背,一步步走進裏間,撩開缃色簾幕,悄然坐到一身輕薄單衣的柳煙身旁,幹癟的臉龐湊得極近,“嘻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俊啊……”她仿佛自言自語地道。
“喜歡上哪個了?是英武威風的徐大捕頭,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程公子?”
“看來……是後者啊。”盯着她毫無動容的蒼白臉龐,婆子意味深長地道。
“呵,你說我給那程公子下帖子如何?邀他與‘柳府小姐’一聚,你猜他是否會拒絕呢……”
“——我要出去療傷,這裏魔氣過重,我沒辦法恢複。”
緊緊抿着唇的柳煙終于開口。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聞言,婆子的态度卻是驟然轉變。堆疊的皺紋抖動了下,她忽然溫柔無比地捧起柳煙捂着的那只手臂,輕輕掀開衣袖——
只見一道寸許長、仿佛指甲劃出的烏黑傷痕蜈蚣般盤踞在瓷白的肌膚上,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向周圍侵蝕,黑與白的對比格外觸目驚心。
極為憐惜地撫了撫那道傷痕,婆子道:“方才我是無心之失,你定不會介意的罷?”
手臂的主人一動不動任她動作,不發一言。早已習慣她的沉默,婆子往那傷痕上輕輕吹了一口氣。“……真是可憐。去罷,早點恢複,早點回來。”
“記得罷,十五那日的事……千萬莫遲到了……”
“……你知道,我離不開你的。”
恍如毒蛇吐信,婆子附在柳煙的耳畔嘶聲低喃。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猜這名老婆子和女主究竟是什麽關系~o(* ̄︶ ̄*)o
☆、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