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婢女強忍着肩上的刺痛,顫聲回道:“昨、昨日有人見到公子和柳家女似是起了什麽争執,那柳家女到了不過一會兒便離去了,而公子則在諸雲亭徘徊了很久……最後見到公子的人正是在柳家巷附近,他說公子似乎是很急切地進了巷子……”
……貴婦人頹然地放下手,思及四年前柳府發生的那件慘案和之前趙二供出的話,她一時間心亂如麻,完全失了冷靜。
一旁立着的中年男子見狀暗暗嗤笑,心道果然婦人就是婦人,一旦涉及到這種事就什麽腦子都忘了。特意等了好一會,他才假意清清喉,上前一步道:“夫人,不若由小的領人……”
“夫人!大事不好了,外堂的捕快們闖進來了!”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聽到這話,貴婦人愕然之後便是大怒,她“噌”地自塌上立起,厲聲喝道——“是誰給他們的膽子!竟敢擅闖知縣後宅!”
傳話的小厮渾身發抖地趴在地上,“奴、奴才也不知,那徐捕頭只說牢裏不慎走失了犯人,藏匿在縣衙內,為了府裏人安全着想,他不得不全府搜查,捉拿重犯……”
“捉拿重犯”四字驟然觸動了貴婦人的某根神經。她吞下脫口欲出的叱罵,當即怒氣騰騰地下了塌,提裙疾步往門外走。
“夫人,這小子怎麽辦?”
中年男子連忙提醒她一邊被遺忘已久的林羽。林羽頓時雙目大睜。
“……暫且關着罷,稍後再理。”
貴婦人頓了下,冷冷地道。
領着一群下人氣勢洶洶地趕到花廳,哪知入目便是或站或蹲、将不大的空地占得滿滿當當的好幾十大老爺兒,貴婦人——也便是知縣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身旁婢女當即出面呵斥了一聲,那群混混也似的捕快方稀稀落落地向其問好,慢吞吞讓出一條道,任這群人嫌惡無比地穿過。
富麗堂皇的花廳中,一名青杉廣袖的年輕公子正意态閑适地搖動折扇,聞見有人進門,側頭含笑道好,端的是面如冠玉、溫文儒雅,那般風姿饒是正滿腹怒氣的知縣夫人也不由得愣了下——但轉眼一觸及某個正站在多寶槅前擡着下巴啧啧稱奇的人影,她心頭怒火“呼”地又拔高一大截。
“徐捕頭這是何意?趁我家老爺不在,帶人擅闖後宅,這便是捕頭的職責所在麽!”
念及這徐穆畢竟是禮部尚書之子,知縣夫人勉強按捺着沒直接開口讓這群人滾出去,但語氣仍是冷得能掉出冰碴子來。
徐穆踱到程青禹旁側,缁衣筆挺,腰刀锃亮,看得人無端膽顫。他嘴角挂笑,向滿面寒霜的知縣夫人拱了拱手,“事急從權,我也是為了全府人的安全着想,還望夫人多多見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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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再急也沒有讓一堆捕快闖進內宅、大肆搜捕的道理!”
見他态度似乎并不如何強硬,知縣夫人陡然底氣大增,毫不客氣地道:“徐捕頭最好現在就下令讓人離開,否則我家老爺——”
“夫人何必着急,”徐穆絲毫沒有動怒,而是和淡定旁觀的好友交換了一個眼神,隐去笑容,沉下聲音道,“不若見了幾個人後再叫我們出去也不遲。”
說完,不待知縣夫人反應過來,他拍了拍手,時刻候命的捕快們押着三個耷拉着腦袋的人下一刻從花廳門口走了進來,當先那個滿臉絡腮胡、煞氣堪比盜匪頭子的捕快筆直地立在一衆人跟前,向徐穆洪聲回禀:“大人,犯人帶到!”
徐穆沉沉地嗯了一聲,也不管這被他收拾過了的“刺兒頭”如何虎目發亮渴求誇獎地瞧着他,只盯着知縣夫人厚厚的脂粉下陡然發白的面容,聲調不變道:“不知夫人可否認識這三個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最中間渾身濕透、哆哆嗦嗦似是被潑了一大桶冷水的中年男子,知縣夫人尖利的指甲狠狠掐進了手心,她垂下衣袖,極力維持住聲音的冷淡。
“是我府上的家奴,偷盜財物、吃裏爬外,本夫人饒了他的家人,只讓人将他拖出去處置了,難道有何不對?”
“家人”一詞咬字格外加重,知縣夫人清楚地瞧見趙二狠狠抖了下身體,心下微覺松了口氣。
“偷盜財物?夫人原來是為了這麽件事才私設刑堂、欲害人性命?”
徐穆的聲音越加肅冷。
“此人早與我韓家簽下死契,我便是當場打殺了他也毫無不妥!”知縣夫人理所當然地道,越發鎮定下來,她反是諷刺,“徐捕頭不是來捉拿逃犯的嗎?怎麽現在倒管起我韓家的家事來?”
“逃犯”當然只是子虛烏有之事,身為信誓旦旦來“抓捕”的捕頭自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何況此時的徐穆聽得這不過一介知縣之妻便敢在他的面前如此罔顧人命,早已是怒氣勃發。程青禹中拿扇柄輕輕拍了下好友的手臂,對挂着諷笑的知縣夫人淡聲道:“便是簽訂死契的奴仆,在無官府的審判時也容不得主人私下打殺。何況這個趙二是否真犯了偷盜之罪還不能确認,何不問問他本人?”
回過神的徐穆聽到好友的話,順水推舟,對門口的趙二一聲厲喝:“趙二,将你方才與我們說的話再說一遍!”
陡然便慌了神,知縣夫人腦中只來得及閃過“他家人在我手裏他定不敢——”
哪知拿趙二被喝得“撲通”一聲跪下,趴在地上便抖聲大喊:“大人——牢裏的犯人全是大公子叫小人放出去的,小人是無辜的啊——”
瞬間,知縣夫人只覺眼前一黑,在身旁婢女的驚呼聲中軟軟倒了下去。
又是只身面對程徐二人的場面,但此時林羽卻再無第一次的嚣張任性。他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沉研端來的姜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這次的經歷和偷聽到的話一一道出,時不時打個噴嚏做補充,讓站在主子旁邊的沉硯簡直對自己那碗湯心疼不已。
那狠毒婦人輕飄飄的一句“處理了罷”可算真正讓他明白自己行事到底有多莽撞了,這次要不是這兩人救了他,他這條小命定然就丢在那深宅大院裏了……以後絕不能再讓自己陷入那般境地,他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留到現在的……林羽吸溜着鼻涕深刻自省着。對面的程青禹見原本生龍活虎的少年如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禁心生不忍,溫聲安撫道:“你這次全因查案的事才會被那趙二擄去,我們一定會對你有所補償的。現在趕緊休息去罷,莫要生了風寒。”
林羽蔫耷耷地應了,剛剛起身,忽然想起個很重要的問題,擡起頭疑惑不解地問:“今天你們是怎麽知道我在內宅的?是那個趙二留下了什麽線索麽?而且那麽湊巧就把趙二抓住了,還把那個夫人給氣昏了……”最後一點倒真挺讓他解氣的。
“你房前的痕跡早被雨水沖沒了,若不是子衡提醒我,這次你小子的命就真找不回來了。”
徐穆懶洋洋地靠着椅背,“最能窺見捕快的行蹤、瞬間在縣衙附近消失,還能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把你綁走,不是衙門的人還能是誰?外堂已經被查遍沒你的蹤影,那自然便是內宅的無疑了。”
“也是湊巧,剛讓人把縣府大大小小的出口守住,便逮到了意圖殺人抛屍的那兩個,一頓板子下去他們自然什麽都招了。”
“哦……”
原來這麽簡單,虧他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手段呢……
讓沉硯把一臉失望的林羽送回房,并留在那好生照料。屋裏剩下的程青禹和徐穆卻是好半晌沒說話,顧自思索着林羽和之前那個趙二的話。
“子衡……你覺得這知縣公子放出那些死刑犯究竟有何用處?還是連着兩三年的放……”
安靜的房間裏響起徐穆有些遲疑的話語。查案至此,案情已越發的詭異起來。原本以為那雇傭林羽的人的主子便是失蹤案的真兇,如今卻意外發現探聽捕快動向的竟是知縣公子——且他真正的罪行不是抓走那些失蹤的平民男子,而是連年叫人私下放出那些死刑犯,難怪知縣夫人寧願殺人也要遮掩這個秘密……
失蹤者……還有死刑犯……難道……
“未有确切證據之前,任何猜測都只能是猜測罷了。”
程青禹垂着眸,語聲清淡,無人可知他此刻究竟在想着什麽。
徐穆心下嘆氣,面上卻沒露出分毫,只是冷靜依舊地一一道出他這幾日差人四處打探到的結果。
“……據這府裏的老仆說,那柳煙和知縣公子從小青梅竹馬,曾經一度至談婚論嫁的地步……”
“……即便在柳府出事、雙親激烈反對的情況下,知縣公子仍是癡心不改,堅持不娶除柳煙之外的女子……”
“知縣公子私放犯人是在四年之前,正是柳府出事之後。停止這舉動是在一年之前,也便是……柳煙第一次出現在福來客棧,一系列失蹤案還未發生的時候……”
“文彥,你不必再說了。”
始終沉默着,良久,程青禹擡眸,扇形的陰影褪去,他唇角一如往常的微微彎起,墨黑的眼裏卻殊無笑意,“我和……柳煙,并無朋友以外的關系。”
“——但是,我信她。”
“信她不會是這許多案件的幕後真兇?還是信她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徐穆的聲音裏已是帶着些許怒氣了,在他心裏好友完全就是被“美色”蠱惑了,以致連如此明顯的事實都不願相信!
“不……我信她不會違背本心。”他輕聲道。
即便是,殺人。
“徐捕頭,程公子,夫人醒了……她想見你們一面。”
門口,知縣夫人的貼身婢女向他們戰戰兢兢地行禮。
☆、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