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夜了。
一掃多日的昏黃,天空中烏雲湧動,陰霾四起,眼看便要有一場傾盆大雨。
雲川鎮的縣衙中,此刻正是燈火通明。
額上的汗珠還未冷掉,林羽對堂中的程青禹和徐穆再三信誓旦旦地道:“肯定沒錯!一定就是那個人!雖然只是閃了一眼,但他耳朵上的大黑痣我瞧得真真的!和那天的一模一樣!”
對林羽的眼力之好徐穆可是深有體會,如今他既發現了雇過他的那個男子,極可能破案的契機便在這裏!徐穆興奮起來,不由得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問:“你真是在縣衙附近瞧見他的?可知道他之後去了哪?”
他這話一出,林羽便是變了神色。呆立在那,好半晌尴尬地撓了撓頭。
“這個……不是時間太短了麽?我就看了那麽一眼,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就不見了,過後我把那一塊兒翻了個遍,仍是沒他的半點蹤影……”
……找不到人還有個屁用?
徐穆直直瞪着他,以眼神表示:你逗爺呢!
林羽才不怕他,心想小爺辛辛苦苦幫你找人沒收錢就不錯了!立時就反瞪了回去——倒是把自己身上仍背着的好幾十板子和其他刑罰忘得一幹二淨。
瞧着這烏眼雞似的一對兒,作為唯一的正常人,程青禹淡定依舊,略一沉吟後,問道:“那人是因為察覺到你才消失的麽?”
林羽怔住,也顧不上與徐穆置氣了,仔細想了又想,最後仍只是說他也不能确定。聞知他的回答,程徐二人也沒有太大的驚訝。畢竟能認出那人的身份已是不錯了,真要循跡偵查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來講也過于為難了。
兩人各自思索良久,好一會,還是程青禹注意到依舊局促不安地等在原地的林羽。他瞧了瞧外間的天色,和聲道:“此事由我們處理便是,你先回去歇息罷。今日辛苦你了。”
白淨小臉“噌”地漲紅,林羽結結巴巴地回道不辛苦、不辛苦,扭扭捏捏的樣子同方才直是判若兩人。
程青禹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林羽不敢再留,手腳僵硬地走出門,輕輕合上了門扉。正要離開,但忽然又想到什麽,腳下放得緩之又緩,雙耳豎得老高——
他一走,這兩人肯定還有私話說……好歹是他發現的人嘛,多關心關心也不為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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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到一息,屋裏就傳來那個徐捕頭特有的“不正經”說話聲。但是和失蹤案卻沒半點兒關系。
“……聽說你今日出門了?”
那人揶揄,“呵,這可是少見,哪個姑娘竟能把程大公子從書堆裏拽出來……”
“哪有什麽姑娘……我只是去還書罷了……”
裏間程公子的聲音溫和中略帶無奈。同是京城來的,果然還是讀書人做事講道理,才不似某人不務正業,有那麽多花花心思呢……
暗自腹诽着,不再聽二人閑話,他擡腳往自己住的房間走。
心中猶存着幾分白日的興奮,林羽一面走,一面借着窗戶透出的光到處張望。格外昏沉的夜色裏,假山游廊的輪廓隐約可見,他心道自己以前還沒有住過這樣好的院子呢。如今也算過了幾回瘾,回去可有的說道了。
林羽本來是不該住這的,不過這幾天他一直被那個徐捕頭拉着四處轉悠認人,有時實在太晚,那人幹脆就在自己的院子裏為他騰出間屋子,供吃供喝,還不收一文錢……
诶,如此一想,似乎那人還算不錯?畢竟沒有收他的錢呢。除了往外跑跑,每日吃飽喝足的,住在這的幾天他覺着自己好像都長胖了咳。
而且,好像似乎自己還刺傷過他來着……?
咳,畢竟是“衣食父母”,看來以後還是不要再随意和那人頂上了……真要瞪眼,大不了讓讓他好了……
嘴裏嘟嘟囔囔,不知不覺,他住的房間已到了。
這院裏住的人本來就不多,林羽的房間又偏角落,是故周遭沒什麽人聲。門上挂的燈籠也早被風吹滅了。此刻四處黑幽幽的,天際亦是雷電交加,耳畔唯有“嗚嗚”的冷風聲刮過,膽子小點的人還真不敢住在這。
不過他林羽當然不在這膽小的人裏面啦——“唰”地一道閃電晃亮整個視野,林羽心尖狠顫,咽了口唾沫如此安慰着自己,幾大步走近,用力推開房門。
一個黑影猝然從門裏竄出,猛地向他撲來——
“轟隆隆”雷聲炸響。
黑夜裏,猝不及防的林羽拼命抵抗的動靜被雷鳴全然掩蓋。黑影一只手從背後锢住他,另一只手用帕子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幾息後,林羽掙紮的動作越來越軟弱無力……
“嘩啦啦”醞釀已久的大雨傾盆而下。
林羽醒來時,發覺自己似乎正在一間柴房裏。
眼前光線晦暗,屋子另一邊高高堆放的柴草模糊不清。他窩在角落裏,身下的地面冰冷僵硬,手腳被麻繩分別緊緊綁在身前,麻木得幾乎沒有了知覺。林羽艱難地調整姿勢,靠坐着牆壁,好容易使四肢的血脈暢通、不致真成了個殘廢,狠喘幾口氣,方有心思凝神細細打量周圍。
這裏确實是柴房無疑。整間屋子只有接近牆頂的地方有一個幾寸大的窗口,難怪光線那般暗淡。當然也可能是現在時辰尚早。他對面就是房門,不過現在自是緊緊閉合,一絲光都透不進。
林羽四下環顧一周,心裏還算鎮定。思及自己鞋底藏着的刀片,他此刻無比慶幸,還好他後招夠多,夠機智!鐵簽沒了還能有刀片頂上!
……盡量不去想綁他的人是誰、目的是什麽,以及何時會突然回轉。他蟲子般蠕動身體,挨近柴堆,趿拉掉鞋子,手掌夾住其中一只在木頭尖銳的角上死力磨蹭。不知過了多久,窗口的光似乎變亮了些,磨得滿頭大汗的林羽終于從破口裏瞧見鐵黑色一角,他不禁大喜!趕忙一點點抽出來,連鞋也來不及穿,手指夾着刀片就去割腳上的麻繩。
片刻,簌簌抖落身上的斷繩,林羽愛惜地收好刀片,活動了下手腳,大步踏向門口。
——哼!看來綁他的那個王八蛋定是被什麽急事絆住了,不然不會這麽久都不來查看一下,讓他能如此輕易就掙脫束縛。
用力一搖就裂開條縫、似乎僅僅插了木銷的房門更是證實了他的猜測。林羽收回推門的手嘿嘿一笑,這麽個破門可攔不住小爺!
外間仍是陰雨綿綿。
為雨霧籠罩着的偌大庭院裏,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小身影穿梭其間,時或碰到一二游離的下人,全仗着身手險險躲過。不由漸漸地往人少的方向跑去。終于,當前後左右總算一個人都看不到了,渾身濕透的林羽扶着牆長長吐出口氣,覺得剛才簡直是太他娘的刺激了!
抹了把臉上的水,林羽不經意擡起頭,前方不遠處,一間平平無奇的屋子卻陡然打開了門——
兩個壯仆從其中走出,粗暴地拖拽着個軟軟的人體往某個方向而去。
瞬間避到牆後的林羽捂着仍未平複的劇烈心跳,心下連呼“好險”;同時雙耳高高豎起,聽着那方沉重的腳步聲、和衣料與地面摩擦的聲音皆逐漸遠去……
将将的驚鴻一瞥忽地浮上心頭,他手心裏冒出一層冷汗,大着膽子微微探出去。
十幾丈之外,檐下的走廊上,中間之人的大半個身子都拖在地上,似乎已毫無知覺,腦袋和四肢完全随着那兩人的動作上下抖動,也不知只是昏迷過去,還是已經……
——不對!那人的臉!
林羽心頭劇震,死死盯着那張若隐若現的面孔,腦海中霎時跳出之前的記憶——對,就是這人!曾經雇他去跟蹤捕快、還有昨天被他瞧見的都是這個人!
不久,又有一個粗壯的家丁從那間房裏出來,徑直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林羽待他走遠,複又探出頭,望了眼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子,思緒紛揚,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好一會,他忽地牙關緊咬,下定決心。
風似的沖出去,林羽以最快的速度悄然繞到房間一側,貓到了窗戶下邊。捂着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小心髒,他既是忐忑又是興奮,豎耳偷聽起裏間人的談話——
“……夫人,您放心罷,趙二不是說了所有的事他都親自動手、不假他人麽?只要把他和那個唯一知道他與案情有關的小叫花都處理掉,大公子的事……自然便再不會被外人知曉……”
一個男聲模模糊糊地傳到外間,随即那個“夫人”的聲音極其氣恨地響起。
“哼,都是這個腌臜之人帶壞了軒兒!若無他的拾掇,軒兒怎會做下這等禍事!還有那個賤人……”
女聲忽地尖利起來——
“柳家的小娼婦!一切都是她的錯!這個妖女,當初怎麽就不跟她的爹娘一塊去死!留着只會禍害我家軒兒……”
頭頂濕淋淋的雨水不斷,聽入迷的林羽卻是毫無感覺。
“柳家的小娼婦”指的難道就是那個叫柳煙的賣唱女?天天聽街頭的閑漢調笑什麽“女妖怪”,原來她竟真的和案子有關麽……還有那個什麽“大公子”,定然就是他派那趙二來找他的,這人肯定便是失蹤案的真兇!
越想越覺得如此,林羽雙眼發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斷裏。腳下不覺間一動,正好踩在幾片落葉之上——
“什麽人?!”
裏間的人登時察覺。
林羽回過神呼吸一滞,下意識就直起身往外跑,但還沒跑出兩步,肩上遽然傳來一陣大力,腳步被迫煞住——
“……你便是那個趙二抓來的小乞丐?”
林羽狼狽不堪地被壓進門,屋中軟塌上,一名錦衣華服的貴婦人冷冷地盯着他,保養良好的嘴角略略扯動,“沒想到你竟逃出來了,還摸到了這裏。”
“夫人,需要小的……”
貴婦人身側,一名看起來老實憨厚的中年男子無聲做了個割頸的動作,面上和氣的笑紋絲未變。
被堵住嘴的林羽脖子一寒,終于感到了一絲害怕,他“唔唔”瞪着那兩身下死力掙紮,卻完全無法撼動身後虎背熊腰的家丁。
倚在塌上,貴婦人倦極揉額,輕飄飄道了句:“處理了罷。”
“唔唔唔!唔唔唔!”
放開我!放開我!
便在那家丁倒扣着掙紮不休的林羽要将他拖出去時,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屋內的人一怔,貴夫人示意仆從開門,一個面容姣好的婢女自外間疾步走進,徑直到了塌邊,伏在貴婦人耳畔一陣私語。不知聽到什麽,貴婦人陡然一聲驚呼,驀地從塌上立起——
“什麽?!你說昨天軒兒從渚雲亭出來便去了柳府?!”
死死掐住婢女的肩,霎時貴婦人的臉恐懼得幾近扭曲起來。
☆、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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