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程青禹的預感沒有出錯。
那日,他們直等到午夜,除了偷食的幾只野貓,半個活物都沒瞧見。徐穆惱怒地重新把林羽提溜回來,但林羽也是滿頭霧水,只道初三早晨确實是那人和他約定的時間,至于為何不來他也全然不知。鑒于他之前的滿口胡言,徐穆不免半信半疑,最後還是程青禹對滿眼倔強的少年安撫一笑,拉開了好友。
這孩子沒有說謊。
程青禹如此對徐穆道。徐穆回視他,知道好友早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壓下惱怒思索片刻——電光火石間突然明白過來,猛地咬牙道,是我手下的捕快麽!
不是。程青禹搖頭,平靜解釋:不會是直接接觸案件的捕快們,否則幕後之人完全不必雇用林羽來打探案情——洩密的,大概是衙門內某個幹雜事的衙役或者仆婢罷。
是的,雇用林羽的那人或是他的主人,定然能從某種途徑得知捕快們的大致動向,才能在捕快們第一次去郊外查探案情,以及之後埋伏城隍廟時,都立時做出反應,以致不被他們抓住馬腳;也只有因為無法直接知曉案情,所以其才會有雇傭小乞兒間接打探之舉……
如此推測下來,滿足條件的,也只有随處可見、而又毫不起眼的雜役仆婢等人了。
然而,即便知曉了衙門裏有人洩密,對于案情卻并無多大的助益。
畢竟雲川鎮向來小事不斷、大事難有,捕快們早習慣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懶散日子了。這次的失蹤案,若不是有個京裏來的“徐捕頭”坐鎮,他們也是準備做做樣子就算了。可不見之前的縣太爺也是這般?反正失蹤的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混混,再如何賣力也得不到多少好處——既抱定這般想法,捕快們雖不至陽奉陰違,但行事上也絕說不上多麽小心謹慎。疏漏的環節太多,讓徐穆與程青禹想要追查都不知從何查起。
總不可能将每個可能之人都提來審問一通?若真能這樣倒是幹脆了。徐穆煩躁之下,唯有滿臉寒霜地召集外堂的一衆雜役,嚴令他們除非規定時刻,否則不得在此徘徊;再是對自己不成器的手下殺氣騰騰地一番厲喝,抓出其中最大的一個刺兒頭好一通狠打,震得其他捕快抖如篩糠,只知道諾諾應是,再不敢有絲毫異心。
做完了這些,幾乎毫無辦案經驗的徐穆便實在沒別的能繼續查下去的法子了,就連始終淡定旁觀的程青禹一時也沒有主意。如此這般,案情不免地陷入了僵持。
此後的日子,那名失了相公的婦人仍是天天到縣衙哭嚎,徐穆不堪其擾,只好以“微服私訪”的名頭帶着不情不願的林羽在雲川鎮四處亂逛,想要借此獲得有關案情的些許線索。
程青禹自沒有跟着二人去。
事實上,在外間被那婦人弄得亂糟糟一片的這幾天中,這位京城來的“栖雲公子”一直呆在自己的屋裏,不理外物,埋首書堆,對從源水書屋借出的幾本珍本精研細讀,時或提筆加以抄錄。悠閑自在得簡直令人發指。
不過……
愛書成癡的程青禹,這次卻并沒有好友想得那般心無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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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那天你們在郊外可有查到什麽線索?’
那晚過後,程青禹曾這樣詢問過好友。徐穆聞言卻是罕見地苦笑了下——
‘如果真查到什麽線索,我也就不會這樣揪着那小子不放了。’
‘沒有,什麽打鬥、掙紮的痕跡都沒有。追到郊外,那個張癞子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什麽線索都沒留下。我真他娘的懷疑他到底去過那沒有!’
“憑空消失麽……”
素雅的書房內一片靜谧。程青禹背靠書案,握着古籍,略微昏黃的光線自菱格窗棂斜斜灑下,他低垂女子般濃密纖秀的眼睫,清俊的眉目間溫和隐沒,疏離之色轉而淡淡浮現,令人不由望之生怯。
倦倦掀過一頁,他憶起那夜林羽提到的那個所謂“女妖怪”的傳言,微微嗤然。林羽話中的男子與衙門洩密之事,越漸将線索引向那名疑似大戶人家出身的神秘之人,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孤女,失蹤案的真兇是誰幾乎已是一目了然……
——‘你應該已經聽說關于我的傳言了罷。’
彼時,她的聲音平靜得毫無波瀾。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動作一頓。程青禹落在書上的目光漸漸凝住。良久,雲絮般散亂的思緒終是凝為一點,他忽地低聲自語:“要我,離你遠點麽……”
他失笑般地搖搖頭,手下自然掀過一頁。然後停住。
——原來,已是最後一頁。
書既已看完,接下來當做的自然便是歸還回去了。
聽聞他欲往源水書屋還書,即使奇怪公子這回怎的沒留個三兩日好生回味下書中的精妙詞句,但既然自家公子已經決定了,沉硯自是也只能舉雙手贊成。
是以,這日用完午飯,主仆二人便出了門,徑直往源水書屋而去。
午後的天空不陰不晴,略帶一分昏黃,是這幾日見慣的顏色。
幸而程青禹在找路上雖是沒什麽天賦,但只要是走過一次的路便再不會忘記。這次主仆二人很順利地拐進了那道隐蔽的巷子裏,牆角茂盛依舊的大榕樹,和寫着“源水書屋”四字的牌匾靜靜映入眼簾。
沉硯上前敲門。片刻,緊合的門扇打開,老者擡眼瞧見了門外的二人,頓時欣喜不已,忙不疊邀他們進門。
院裏的各個屋子都堆放着書,老者把他們讓到難得空出的廂房裏,沏茶相待。眼瞧着程青禹微笑地接過茶去淺嘗了一口,而後面露訝意,老者不禁得意地翹起了嘴角。
“是明前龍井麽?老丈真是費心了。”
“呵呵,還是程公子有眼光,這可是老頭子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般人可不給喝。”
老者又沖他眨了眨眼,颌下三寸長須随之一抖一抖的,瞧起來分外可樂。程青禹忍俊不禁,他放下茶盞,自沉硯手裏接過裝書的包裹,遞給了老者,“多謝老丈的書了,這幾日我實是受益匪淺。”
老者接過,稍稍查看了下,發現每本書仍舊幹淨平整如初,并無絲毫破損。
“書跟人也是講緣分的。能讓程公子這般人物看到,也算沒有埋沒了珍寶。”
老者笑道,回身收好包裹,一面閑話着,“程公子怎麽不多留幾日?這書啊,看上多少遍都不嫌厭的。”
“不瞞老丈,三本書我都已抄錄完全,預備以後再好生研讀一番。”程青禹神色自若地答。自他的角度從門口望去,還能隐約瞥見高聳的書架一角,他微笑着續道,“也正好免了耽擱其他想要借閱這些書的人。”
老者聞言就是揮揮手,略帶了幾分無奈憤懑地道:“如今的人哪還有幾個真正愛書的啊!便是來了,張口就是四書五經,旁的一概視如敝履,老頭子才不愛借給他們呢!現在也就是幾個老朋友偶爾會來坐坐了。程公子就是借上一兩個月也不打緊。”說到最後他的語氣才算有所緩和。
“這幾日書屋裏沒有旁的人來麽?”程青禹問。
很快平複下情緒,老者也望了眼外間的書架,撫須搖頭,“确實沒有人來。虧得公子今日到訪,不然這院子裏整日就老頭子一個人,也沒什麽鮮活氣兒。”
這樣麽……
程青禹眨眼間已完全掩下心底隐約的失落感,淺笑依舊,溫言安慰起他。能堅持獨守書屋數年,老者自也不是那種會輕易耽于落寞的人,他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轉而與程青禹談論起書裏的內容。
約莫一刻鐘後,程青禹帶着沉硯辭去。老者送了他們幾步,然後關門回轉,一拐一拐地走到堂屋,少頃,一道戴着帷帽的碧影從重重的書架後轉出,朝他斂身微微一禮。
“多謝老丈為我遮掩。”
院落裏,廊檐下,恰好早于那兩人進門片刻的柳煙再次向老者一禮,老者連連擺手,“小事情罷了,沒什麽可謝的。”
語罷,又語重心長地對她道:“姑娘,光躲着可不是個事兒啊。不管什麽事還是要說開才好。方才我瞧程公子分明是想來這碰見你的,若知道與你擦肩而過,還不知多失望呢。”
姜還是老的辣。畢竟是歷經世情的老人了,打從第一眼就看出了程青禹從容外表下掩藏的真正心情——淑女之思嘛,哪個年輕人沒有個這時候,他五十年前還是鎮上許多姑娘的夢中情人呢!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能幫的他老頭子還是盡量多幫幫罷。
解釋不了,對老者的話外之意更是毫無察覺,柳煙只是搖搖頭,低道:“不是的。”
老者也不多問。畢竟年輕人的事還是年輕人自己解決的好,他一個老頭子就不瞎摻和了。轉而好奇地問起另一件事。
“姑娘,你怎的知道今夜至明後幾日會有一場大雨?”
——原來柳煙今天來這,是特意為了提醒老者今夜起将有一場異常滂沱的大雨,恐怕會淹進屋子,讓他以防萬一,最好把滿屋的書換個地方放置。
守着這書屋多年,老者自是對天氣變化格外的敏感,近日亦隐隐地有大雨将至之感。不過絕沒有她這般肯定,甚至還能道出下雨的具體時刻。
這……一個小姑娘怎的比他這經年的老人還清楚雨勢變化?
“日暈而雨,不過也是猜測而已。”
柳煙簡短解釋了一句,也不管聽的人反應如何,緊接着便是道自己仍有事要辦,須得立刻離去。
老者唯有應了,送她出去,也沒有試圖追問或是挽留。如今啊,他大致也算是摸清這個總愛戴着帷帽的姑娘的性子了——比他這老頭子更加的少言寡語,一旦作下決定,更是極少聽他人言語……當然,為人還是好的,從她特意趕來提醒他大雨一事便足以看出。
“欸,姑娘,你也保重啊!”
探出門口,老者沖已快要走出巷子的女子關切地大喊。
那方柳煙回頭望了一眼,厚厚的帷帽下,淡色的唇角頭一次浮現抹極清淺的笑容。
可惜一瞬即逝。她即刻回頭,繼續快步走向一開始的目的地。
……西山,渚雲亭。
☆、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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