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快點!”
“他在那!……”
“臭小子有膽別跑——”
寂靜的夜色裏,淩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突然響起。縣衙的方向,好幾個身穿缁衣的捕快呼二連三地奔過來,驚得附近許多人家窗口頓明,一時間抱怨聲四起。
另一頭,剛剛下了烏篷船,正摸索着往縣衙走的主仆兩人驚訝停下,凝神望去,才發現那群捕快的前面一個瘦小的黑影蹿得飛快,幾個人高馬大的捕快一時竟連他的衣角都碰不着。眼見兩方的距離越來越大,那黑影距這頭也越來越近——
猛然間,一道英挺的身影忽地越過捕快們,幾大步沖到那黑影之後、一把揪住其後領——
“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啊!”
好容易逮到這個溜滑的小耗子,緊追過來的徐穆怒氣沖天,一張俊臉在路邊燈光的映照下仿佛羅剎現世,簡直可止小兒夜啼。被他抓住的少年極力掙紮,卻怎麽都掙不開他的大掌。
“老實點!”徐穆喝罵了少年一句,後知後覺地發現正疑惑走近的好友,不待其發問便揮了下另外一只手,怒氣猶存地道:“子衡,回去再與你說!”
——剎那間注意到他揚起手臂上的暗紅色,程青禹眉頭微皺,一時沒有言語。
等一衆人押着那個不知犯了何事的少年回到縣衙,程青禹踏進堂門,對已經包紮好傷口、正拿冷茶猛灌的徐穆平靜道:“是這人傷了你?”
好友和緩如初的語氣讓徐穆稍稍冷靜下來,他點了下頭,棱角分明的臉上仍是冷氣彌漫。
“我們出了鎮子便發覺這小子正鬼鬼祟祟跟在我們後頭……問他他又犟着嘴什麽都不肯說,我就幹脆把他帶了回來,準備換個法子再問問。哪知天一黑,趁我不注意,這小子忽然刺傷了我便撒腿跑了……徐爺我長到現在還從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
說着他的邪火又冒了起來。眼風如刀地掃向牆角某個被捆得結結實實、滿臉倔強的瘦小身影,他忽地重重冷哼了一聲。
“一般人可不會随身攜帶利器,更不會作賊心虛地刺傷官差。哼,這小子與失蹤案定然有關!”
“——鬼的‘失蹤案’!你甭想往小爺身上潑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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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一身破破爛爛的百家衣,滿面塵垢,唯有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吓人,此刻正圓睜睜地瞪着徐穆。
徐穆簡直是要氣樂了!放下杯子就想去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程青禹攔住好友的動作,輕咳一聲,略帶了笑意地看向那名少年——能不怕發怒狀态的文彥的孩子可不多見呢。
他溫和地道:“你既與案情無關,為何要在捕快辦案時跟在他們身後?”
見他神情溫和可親,少年眼珠子咕嚕嚕一轉,狡狯道:“我去看看風景不行麽?郊外又不是你們家的,還不準別人去了不成!”
聽到“看風景”三字,一旁的徐穆斜眼掃視了一通少年身上的衣裳,眼裏明明白白寫着——‘你當爺眼瞎了麽!’
程青禹不動聲色,只繼續問道:“那你又為何回避捕快的問話?”
“他們平白無故地就把我攔住,我當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少年撇撇嘴,滿不在乎的樣子。
“原來如此。”
程青禹溫和地點點頭。随後,忽然以扇子指向桌上的某物——
“那這樣東西又何解?你既是去郊外看風景,怎麽會随身攜帶着如此利器?”
少年看着那根頂端磨得尖銳、其上猶殘留着暗紅色血跡的鐵簽,登時結巴了,“我、我防身不可以麽!”
“你一個與人無争的少年,何須攜利器防身?”
“……我防的是吃人的女妖怪!你們難道不知道鎮子上的流言麽?青面獠牙的女妖怪每隔一個月就要抓走一個男人當點心,我這麽英俊潇灑,當然要随時防備着啦!”
總算把話圓了過來,少年最後語調上揚,眼中不由地透出幾分得意之色。
程青禹卻終于搖了搖頭。
“前言不搭後語。你既然害怕自己被所謂的,”他頓了下,續道,“‘女妖怪’抓走,為何又獨自去到荒無人煙的郊外?見到官差,為何不喜反驚?你若無心虛,為何半途上主動傷人,乃至試圖逃離?……”
越聽越是傻了眼,少年“唰”地望向幾步外那名比女人長的還白皙秀氣的男子,聽他平靜如常地說——
“你跟蹤捕快,已是幹擾公務;刺傷文彥,則是故意傷害官差;傷人後試圖逃跑,更是帶罪逃逸,性質惡劣。”
“三罪并罰,按我朝律令,應流一千裏,決杖八十,于配所拘役六年以上。”
程青禹頓了頓,打量了下少年瘦小的身形,補充道:“看你未及十五,罪可減一等,是為流八百裏,決杖六十,拘役五年以上。”
“你、你以為小爺是吓大的麽!……”
少年嘴上外強中幹地一喝,然而眼神卻漸漸地禁不住四處亂晃,直是暴露了他忐忑不安的心情。
咳……其實,他前天剛滿十五歲來着……只不過因為常常挨餓所以看起來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要小一些……難不成,他真要和老爹一樣打板子坐牢去了麽?對了,還得加上流放——
少年猛然間心生恐懼。十五年來,頭一次對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有了清醒無比的認知。他遲疑地望向那邊和他世界裏的人迥然不同的兩個男子,目光閃閃躲躲,卻是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分服軟之意。
同徐穆視線相錯,程青禹敲了敲折扇,語氣稍稍緩和下來。
“不過,念及你乃初犯,年幼無知,若能戴罪立功,減免刑罰也未嘗不可。”
少年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又暗淡下來,小聲嘟囔着:“……可我真的不知道那勞什子的‘失蹤案’啊……”
“我不是此意。”
程青禹微微一笑。
“你只需告訴我們是誰雇你去跟蹤官差辦案的就行了。”
次日,天方蒙蒙亮,雲川鎮東邊某處。
安排好埋伏在四周的捕快們,徐穆眼睛微眯,看着遠處的少年瞬間被從荒廢城隍廟裏湧出的大大小小的蘿蔔頭們圍住,當即嗤笑了一聲。
“呵,沒想到這小子還是個小叫花頭子。”
殘牆後,和他一樣打扮得毫不起眼,完全就如個普通書生的程青禹聞言扶額,“文彥,你何必與個孩子計較。”
“孩子?有敢為了區區二兩銀子就跟蹤官差、還拿鐵簽子紮人的孩子麽!我十五歲時都沒他那麽大膽!”
“你看他和那些孩子的穿着面色……他那樣做,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程青禹輕嘆了一聲。
眼看着那些個個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小乞兒争相搶着被那名自稱“林羽”的少年舉起來轉圈,稚氣的小臉上盡是純粹的歡喜,清脆活潑的笑聲飄蕩在空氣中,連他們這裏都隐約能聽見……
好一會,徐穆孩子氣地輕哼了聲,貌似勉勉強強地道:“好罷,這次就放過他了。不過再敢犯到徐爺頭上,不吃上幾十板子休想逃掉!”
程青禹只是含笑不語。見好友這般,剛撂下“狠話”的徐大捕頭咳嗽一聲,斷然轉移話題——
“你覺得這小子之前說的話靠譜麽?那個雇他的人真是某戶大戶人家的仆役?”
“……按他所敘述的情景,這種猜測也不無道理。”
——‘那人以為穿了身最便宜的麻布衣裳就能蒙住我,切,小爺咳、我早在他湊到我邊上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只換了衣裳沒換鞋,我一眼就瞅見他穿的鞋幫子比外邊賣的要高半寸,而且鞋面是用上好的青松布做的,一般人家可舍不得花這個錢。’
彼時,松綁後又被勒令去洗臉,露出一張意外白淨俊俏的小臉的林羽在他們二人的注視下侃侃而談,‘還有,那人手上雖然沒戴個大板指,不過也光溜溜的,一看就是不經常幹重活的。十個指甲全剪得幹幹淨淨,丁點棱角沒有,不是有怪癖,就是伺候人需要。再加上他腳上穿的只有宅子裏的下人們才常常穿的靴子——所以當時我就猜,這人定然是從哪戶大宅子裏邊出來的,指不定還是個小管家什麽的——別以為我沒瞧出他盡拿我當他的狗腿子使喚了!哼哼,要不是看在那二兩銀子的份上,小爺才不願搭理他呢!……’
‘那這根鐵簽子怎麽回事?’瞧不慣這小子得意的樣,徐穆把自己受傷的那只手舉起來晃了晃,陰測測地道,‘既然那人只是叫你監視我們的動作,沒道理會給你武器來傷人,你這簽子究竟哪來的?’
正得意着的少年一滞,下意識便想狡辯一二,可擡眼瞅見那個煞神旁邊正溫和微笑的某位公子,霎時打了個冷戰,好半晌,方不情不願地小聲道:‘真的是用來防身的嘛……’
‘什麽?’
‘防身用的……'
‘大聲點。’徐穆掏掏耳朵。
‘——防身用的!!好些大乞丐眼紅我嘴巴甜讨的錢多,總趁人少的時候堵住我想搶我的錢,我不随時藏把鐵簽早就被人弄死了!!’
……少年紅着眼大喊的身影漸漸與前方“嗚哇嗚哇”叫着扮大老虎同小乞兒們嬉鬧的人影重合,徐穆從回憶裏醒轉,不甚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咳——既然雇這個小子的人是從某座大宅子裏出來的,看來這回可以逮到條大魚了。”
徐穆摸摸下巴,眯眼道:“說不定,抓走那些人的真兇正是這人的主子!”
反正那些“大戶人家”吃飽了撐着什麽事幹不出來?抓幾個百姓而已,比這更聳人聽聞的事海了去了!想到自己“捕頭”生涯的第一個大案很可能馬上就要破掉了,徐穆驀地興奮起來,一時間連盯梢都盯得更加起勁兒了。
……希望罷。
聽了好友難掩興奮的話,程青禹久久沉吟不語。
他思索着林羽說的那些事,不知怎麽的……總隐隐覺得哪裏不對。擡起頭環顧四周,程青禹發覺在兩人交談的這大半個時辰裏,除了廟前的那群孩子們,附近一直是風平浪靜、絲毫異樣都無……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情,大概不會如他們想的這般簡單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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