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苔遍布的窄巷裏,沉硯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整個人蔫頭耷腦地跟在程青禹身後,不敢提醒自家公子——他們已經在這些該死的巷子裏繞了快兩個時辰了,飯點兒都過去老久了……
唉,都怪他多嘴!幹嘛要說“聽說清渠巷巷底有一家開了數十年的老書店”啊!以公子“書癡”的性子,可不是就要找過去麽?偏偏這些巷子錯綜複雜,每條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和公子又都不善于尋路……
望着前方公子興致不減的身影,沉硯想起從前某次他們為了尋一座古廟而生生在山上困了一天一夜的情景……簡直欲哭無淚。
——咦?
餘光裏似乎瞟見人影閃過,郁悶的沉硯一下子興奮起來:“公子,有人在這!”
他的喊聲在巷子裏回蕩,程青禹驚訝回首,卻見自己的書童轉頭鑽進了旁邊的巷道,“踏踏踏”地跑向那頭一個若隐若現的人影——不怪沉硯如此激動,實在是二人正處的巷子太過偏僻,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如今能遇到路人,着實不能不說是意外之喜。
施施然跟上去,程青禹俊容閑适,倒是一點都不着急。走近了,才發現被沉硯攔下的路人是一名戴着帷帽的年輕姑娘,她隐約沖沉硯搖了搖頭,被一層面紗擋着的容貌模糊難辨……只能從身形、和冷淡的氣質上勉強認出……
“……柳煙姑娘?”
他遲疑着出聲。
那年輕女子忽地一滞,面紗微動,似是朝他這方瞧了一眼,然後,兀地轉身就往另一邊走,眼看着就要邁進拐角裏——
程青禹愕然,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就情不自禁地快步跟了上去。沉硯不明所以,只得緊随其後。
哪知急走幾步,過了這處轉角,他們眼前突然豁然開朗——
視線所及盡頭,正是巷裏難得的一處開闊空地。牆角的一株榕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對面正是兩扇大開的門扉,門邊一側豎立牌匾,上書“源水書屋”四個端正隸字。
這還真是誤打誤撞……程青禹心下失笑。目光移向幾步外同樣沉默了的女子,他字斟句酌,試探地問道:“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女子提着竹籃,只面朝着榕樹的方向,絲毫不理會他——不過這反而讓他确認了她的身份。
而且……看起來,這柳煙姑娘不僅記得他,甚至對他的印象還頗為不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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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禹苦思冥想,仍覺得只能是昨日最後那出“護送”的請求惹惱了人家姑娘,有心想辯解一二,卻又不知還能如何說道。一時間,博古通今的“栖雲公子”平生第一次啞口無言了。
一旁的沉硯暗地裏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心裏邊懵懵懂懂……又仿佛若有所悟……
“既尋到這裏,何不進來看看。”
書店門口,頭綁文士巾的老者端着簸籮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笑眯眯地看着幾人。
聽聞此話,本來便為此而來的程青禹自是欣然從之。離店門更近的柳煙卻是不發一言、擡腳欲走,老者轉而朝她一笑,慈祥道:“姑娘何必着急離開。有些事,欲速則不達,不若随遇而安,順其自然,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也說不定。”
在老者和藹又仿佛蘊有深意的眼神下,她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同程青禹主仆二人一起進了書屋。
走進院落,三人驚訝地發現院中的空地上、四周的走廊裏都放滿了竹子做成的多層架子,許多簸籮排列有序地斜置其間,簸籮中攤放着一本又一本紙張泛黃的書籍,滿院墨香氤氲,一眼看去殊為壯觀。
老者把簸籮放到近旁的竹架上,愛惜地撫平一篇褶皺的書頁,轉頭對他們笑道:“現在正值梅雨時節,好些書受了潮。今日難得放晴,老頭子就把它們拿出來曬曬。”
程青禹環顧四周,很快認出不少難得一見的珍本,不由驚嘆:“‘源水’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呵呵,”老者頗為得意地撫須,“你們自去裏間藏書處看看罷,若要借書喚老頭子一聲就成。”
說完果真不再招呼他們,腳步蹒跚地繼續曬書去了。
見狀,程青禹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書卷,微微一笑,将扇子別到腰裏。
“碰巧今日也沒別的事,我便來幫老丈一把罷。”
“沉硯,搬書去。”
小書童積極響應:“好勒!”
于是,就見竹架林立的院子裏,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在老者的指點下從屋裏搬出一摞摞書籍,挺拔颀長的年輕公子則利用身形優勢把簸籮放上竹架,再将那些書按順序仔細地攤放到簸籮中。
獨剩下柳煙提着籃子站在一旁,她不欲去看書,只呆呆地望着忙碌不停的他們,不曉得自己能做什麽。
正拿書出來的老者見此對她笑了笑,“姑娘若不嫌麻煩,就每隔一刻鐘,幫老頭子翻翻這些書頁罷。”
她一頓,輕輕應了。把手裏的籃子放到一邊,她邁步向最近的竹架,逐一将攤開的書頁翻轉……忙着放書的程青禹與她只隔了兩三個竹架的距離,透過縫隙偶爾可以看到男子白皙清俊的面龐,或是驟然對上他沉靜溫和的目光——
“姑娘不摘下帷帽麽?”老者突然好奇地問。
“不了。”
她低下頭,埋頭繼續笨手笨腳地料理那些脆弱的書頁。
便這樣,一下午就在曬書中度過了。天色漸晚,三個人幫着老者很快把所有的書都收回了屋裏,沉硯還熱心十足地問要不要幫他把院子裏的竹架也收起,老者連忙拒絕了。
“放這些竹架在這,再要曬書也便宜些。反正店裏就老頭子一個人住,習慣了也沒什麽妨礙的。”
老者仍是一幅笑眯眯的樣子,語畢極力邀他們在這吃晚飯,欲要答謝他們的幫忙。然而大多數時候都沉默不語的柳煙卻率先拒絕了,只道家中有人等候;程青禹思及仍然辦案未歸的徐穆,也唯有謝絕他的好意。
挽留不成,老者只好送他們離開。等到了店門口,他看了看天色,提議道:“時辰已不早了,讓一個姑娘家獨自回家未免不妥,程公子——”
趁其他人不注意,老者悄悄沖程青禹眨了眨眼睛。
“你就和沉硯小哥一起送送這位姑娘罷。”
……昨日客棧的那幕剎那間跳出腦海,程青禹心神忽轉,定定望着身旁的女子。不知自己究竟想聽到哪種回答。
柳煙一滞,察覺到他專注的目光……
面紗後的她側過視線,沒有再次拒絕。
說是送柳煙回家,之後實際卻是柳煙領着對路徑一無所知的主仆兩個出了曲折的巷子。
巷子出口,是曲折河道旁的一處小小碼頭。
“坐穩啰——”
随着長長的一聲吆喝,船頭的老艄公撐動竹蒿,烏篷船整個一蕩,晃晃悠悠地往前滑去。
僅能容納下三四人的船艙裏,柳煙獨自坐在一側,對面恰是神色自若的程青禹。程青禹的旁邊,從未坐過這種小船的沉硯滿懷新奇,正扭頭目不暇接地打量岸上的事物。
水聲汩汩,烏篷船行駛于窄窄的河道上,一路越橋穿洞。不覺不覺間,夜幕已悄然籠罩。臨河人家的燈火漸次亮起,淺淺暈染了水色,幽然若夢。
柳煙注視着平滑如緞的水面,耳際是對面那人和緩的呼吸聲。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客棧門口的嘆息、今日巷子裏遲疑的喚聲,還有之前那專注的目光……
她忽然感到一絲茫然。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才算正确。
“你……為什麽來雲川鎮?”最後,她如此問。
語聲是一慣的輕緩,幽寒。
聽到她竟主動開口,身前的男子好不驚訝,溫潤眉目間隐隐煥發出一絲異樣神采——
“在下和家仆皆是京城人士,此次乃是從老家澄洲祭祖歸來,貪圖江南風光選了水路,是以途經雲川鎮。”
他持扇,爾雅一笑,“也無意……遇見了姑娘。”
柳煙一時無言。随着小船移動,面紗後的娟秀臉龐之上光影明滅。好一會,她陡然出聲——
“你應該已經聽說關于的我的傳言了罷。”
程青禹愣住。而後,唇角淺淺勾起。
“我相信姑娘。”他輕輕地說。河岸暖黃的燈光淡淡映照,男子的目光柔和如水,豪無雜質。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她神情平靜如昔。
“沒關系。我相信姑娘。”
他仍是微笑着,一幅毫不設防、是非不分的糊塗樣。讓人可氣又可惱。
……心底彌漫的不知是什麽滋味,柳煙眨了眨眸子,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忽地,她拿起旁邊的竹籃,看向河岸:“……到了。”
“——柳家巷到了,姑娘。”
船身一蕩,程青禹看着臉龐被帷帽遮得嚴嚴實實的女子沿岸邊的石階逐級而上,踏上最後一級時,陡然轉身,視線直直投在船艙裏的他身上。
“……離我遠點。”
她站在高處,遠遠地說。
——風中,隐約能聽出語聲異常寒冷,恍如冰霜。
然後她轉回頭,在船中人的注視下,逐步隐沒在狹長陰暗的巷道裏。
☆、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