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昨夜與久別重逢的好友把酒言歡至三更,今晨又早起讀書,難免會令人感到些許疲乏。程青禹揉了揉額角,任急匆匆奔進屋的沉硯殷勤無比地接過他手裏的書卷,然後在他詢問的目光下,脫口而出——
“有人來報案了!”
他頓住,稍稍一瞥,仍舊滿懷興奮的沉硯立馬低下聲音,勉強收斂神色道:“……徐公子讓您一起去看看。”
有人報案與他何幹?
程青禹不知所以,不過仍是收拾了下,同自家書童出了廂房——縣衙內一幹衙役本有專門的房舍,不過此地縣令知曉徐穆禮部尚書之子的身份後,為了讨好他,特意為其在靠近內宅的幽靜處騰出了一處院落。索性小院與偏門相距不遠,也方便了徐穆時不時出去閑逛。程青禹主仆二人來了自然也是随他住在這裏。
剛穿過宅門,兩人便聽到前方隐約傳來一陣尖利的哭喊聲。
“……昨日……去趙善人處……拿工錢……我生生等了……”
距離漸短,那喊聲愈加清晰:“他們說相公吃了酒就家去了……過後再沒人見到過他……”
“——我可憐的相公呀!莫不是要像鄰村的李大石一樣就此失了音訊……青天大老爺啊,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将将踏進堂門,便見一身捕快裝扮的徐穆正被個婦人死死捉住褲腿哭訴不休,周圍三五個衙役好聲好氣地勸說着,卻全然淹沒在婦人高亢的哭嚎聲中,堂中一時鬧哄哄的。倒是官閣之上,先前聽說他是文彥來自京中的好友而對他禮遇非常、本該坐鎮大堂的縣太爺卻絲毫不見蹤影。
“——行了!!”
忽聽得人群中央的徐穆一聲暴喝,婦人和衙役們都下意識停住動作,場面登時安靜下來。
“這位大娘還請松手,我只是個小小的捕快而已,不是什麽‘青天大老爺’。真正的大老爺一早就帶着縣丞出門辦事去了,還要好幾日才回來……”
扯了扯腿發現還是扯不動,徐穆深吸一口氣,只得再三保證道:“你說的案子我們已經記下了,等下便會幫你找人和調查取證,等縣太爺回來後更會正式受理,所以還請你……松……手……啊……”
好不容易把腳拔了出來,徐穆趕忙幾大步走開,一面悄悄用眼神示意其他衙役把婦人“勸離”,一面走到了門口看好戲的好友身邊,脫下官帽狠扇了兩下。
“……你讓我來便是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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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禹含蓄淺笑:“……果然精彩至極。”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徐穆拍了拍帽子,然後端正地戴了回去。
“你可知道這婦人口中的‘相公’是誰?”
不知前因後果的程青禹自是搖頭。
“是鎮上出了名的一個閑漢,外號‘癞頭張’……也就是昨日客棧裏惹事的那個漢子。”
程青禹心下一震。
思及昨日之事,和徐穆鄭重的那句“我懷疑,這個女人與今年鎮子上的好幾起失蹤案有關”,他不由自主地盯向面前的好友——
也正在這時,從那婦人被“勸離”的方向陡然傳來一聲歇斯底裏的嘶喊——
“一定、一定是那個賣笑的狐貍精抓走了相公!!那個喪門星!害了別人還不夠,還要來害我家相公!……”
這句話仿佛平地一聲驚雷,炸得門邊的二人一時失語。
好半晌,徐穆咳嗽了一聲,一面一本正經地問:“你覺得此案如何?”
一面卻暗搓搓地觀察着好友的反應,想要借機探出他對那個“柳煙”的一二情緒——
唉唉,都是他失算了。本來昨日子衡和那個小書童一進客棧,角落裏的他就發現了,不過想着自己還要觀察“嫌犯”,又見子衡欲要住下的樣子,他便沒有馬上相認……誰知,不過一錯眼的功夫,子衡竟就成了那救美的“英雄”,且看那駐足凝望的架勢,簡直快要完全颠覆他心中沖和清淡的“栖雲公子”形象了。
徐穆心下禁不住嘀咕:難不成……還真是“一見鐘情”?可這碼事放在他身上都有可能,放在書香門第、家風嚴謹,尤其是自律甚嚴的子衡身上卻怎麽看怎麽違和啊……
——特別是在這“一見鐘情”的對象還是個與多件失蹤案有關的風塵女子的時候。
“不過只過了一夜,‘失蹤’與否并不能立下結論。”
不知道好友的小心思,程青禹就事論事,神情平和坦蕩,并無絲毫異樣。
徐穆懶洋洋地靠向門框,環抱雙臂,“那如果确定是失蹤,子衡對那婦人提出的……‘嫌犯’有什麽看法?”
“自然是不能只聽她一面之辭,”程青禹的語氣冷靜依舊,他瞥了好友一眼,唇角微微地彎起,“捕快辦案難道不是以證據為重麽?”
“證據自然是不能少的。”
贊同地點點頭,但下一刻,徐穆的語氣突然轉為嚴肅,“可是,子衡,我查過雲川鎮近年來所有失蹤的案例,唯有自今年算起,此類案子陡然增加,而且失蹤者無一不是如同‘癞頭張’這樣的壯年男子。”
“更重要的是,據許多證人所說,這些男子在失蹤之前,幾乎都曾見過同一個人——”
兩人目光相觸。片刻後,程青禹折扇輕敲,驀地笑了。
他溫言道:“這些事不應該保密才對麽?如何倒與我說這麽多。”
徐穆也是咧嘴一笑,他滿不在乎地拍拍好友的肩,“和你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好了,子衡,我要辦案去了,短時間怕是抽不出空來,你就自己四處看看罷。這雲川鎮雖小,倒也還有幾分趣味。”
語畢,徐穆再無耽擱,當即喚來其他衙役,先是挑了三個人,讓他們跟着那婦人一道回去,再到她相公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他自己則是帶着剩下的人,預備去失蹤者最後不見的地方查看查看線索。
新官上任三把火,“徐捕頭”一聲令下,衙門裏的一群人便風風火火立馬走了個幹淨。徒留門邊的程青禹愣了愣,倒是莫名地覺得好笑起來。
沉吟片刻,他瞧了瞧外間略有昏沉而難得無雨的天空,忽然轉身提步向外,旁邊猶自糊裏糊塗的沉硯趕忙跟上。
“——收拾一下,我們出去逛逛。”
吩咐了一句,程青禹唇角輕揚,笑容清逸,步履間衣袂飄拂。
可知趣途百裏,風景殊異。既然已在旅途,便不該再囿己于方寸俗事之間,趁早的覽物觀景、極盡游興方是正理。
……畢竟,去日難免,再到此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姑娘,慢走。”
從店娘子手中接過藍白布皮包裹着的小木盒,輕輕放到竹籃裏,她掀開門簾,提着籃子徑直走出了暖香融融的胭脂鋪。
“滴答”,“滴答”,淡灰色的檐瓦上殘餘雨水偶爾滴落,彙入石階上小小的水窪中。她駐足,伸手接住一滴,涼沁沁的感覺霎時從指尖蔓延,帷帽之下,她的眸光陡然一柔。
……真好,她想。
午後,天際晴光初露。三四行人自身邊擦肩而過,手提竹籃、頭戴帷帽的女子匆匆行走在被昨日那陣雨沖刷得幹淨的青石板路上。
街道一側,寫着大大“酒”字的布幌子濕漉漉的粘在竹竿上,卸下了一半門板的店門裏隐約可見正抹着桌子的店小二。視線盡頭一只水淋淋的狗兒猛地蹿過……她正要經過一個狹窄的巷口,孩子的嬉笑聲乍然響起,一個五、六歲的小童忽地從巷子裏沖出,正正好撞過來——
她頓時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撞到她身上的小童更是一下子跌到了地上,疼得小臉皺成一團。巷子裏婦人氣惱的呼喚聲漸近,她猶豫了下,彎下腰伸手想要拉起他,哪知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的小童趁着她靠近,忽然一把拉下了她的帷帽,甩手扔在一邊,嘻嘻哈哈笑個不住。
追着小童而來的婦人恰好喘着氣出現,一擡頭看到她來不及遮掩的臉,遽然倒吸一口冷氣,如看到什麽妖魔鬼怪似的,忙不疊把地上的孩子抱起,腳下生風地回了巷子。街面上有認出她的行人也都是面露詫異,不約而同避開了她所在的區域。
她垂眸,撿起帷帽,深深拉下,繼而腳步一轉,進了另一條小巷。
☆、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