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人推門而入的時候,亂哄哄的客棧有一瞬的安靜。
青衣碧袂,琵琶半掩。昏沉沉的天色一閃而過,女子反身輕輕阖上門扉,懷抱着琵琶,默然穿過衆多客人含義不明的目光,暗色水跡順着她的腳步一路蜿蜒而過。透過黯淡的光線,隐約可見其柔和的下颌,同緊扣着琵琶邊沿的纖指白透如瓷,秀美而清冷。
眼見着青衣女子一步步進到角落的紗簾後,頃刻,仿若玉珠滾落的琵琶聲幽然響起。安靜的客棧亦随之重新熱鬧起來——
不過這次,許多客人們一面吃酒談天,一面卻朝着女子的方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神色輕佻中透着幾分鄙夷——确實,對于這種賣唱維生、舞姬歌婢之流的女子,時人一向是狎戲多過欣賞的。
“……公子,公子?”
櫃臺不遠處,一襲月白長衫的年輕公子衣袂微動,收回目光,折扇輕敲掌心,他語聲溫和:“如何?”
“掌櫃的說打尖可以,住店卻是沒空房了。”
小書童沉硯丁點沒有多想,只顧拿袖子抹掉額上擠出來的熱汗,滿臉苦色地回話。聽到自家公子問及附近是否有別的客棧,更是耷拉下清秀小臉,覺得自己簡直無顏再見世人——
“沒了。掌櫃的說這附近能住店的就他一家客棧……都怪沉硯不好!貪吃壞了肚子,以致耽誤了趕路,害得公子如今連房間都住不上……”
“誰也沒料到會突然下雨,你無需自責,”程青禹倒無責怪之意,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去點菜罷。住宿的事稍後再議。”
沉硯依言而去。程青禹自個兒撿了一處空桌坐下,雖則周遭吵吵嚷嚷,與慣常相處的環境大不相同,他倒是安之若素,甚至頗感新鮮。
只除了……聽到那道随着琵琶撥動,婉轉飄出的歌聲時。
“肥水東流無盡期……”
輕攏慢撚,珠落玉盤,低幽女聲夾雜在喧鬧的說笑聲裏,卻是格外清晰地映入耳中——
“……
當初不合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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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未比丹青見,
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鬓先絲,
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
兩處沉吟各自知。①”
他心頭微動,目光不自禁再次投向那道紗簾之後,影影綽綽抱琴端坐的身影。與此同時,從鬧哄哄的鄰桌上飄來的幾句話亦突然變得刺耳起來——
“……這柳煙只有每月的初一會來,老兄你可是走了大運了!”
“看不出罷,人家從前可是咱雲川鎮上一等一的富戶、柳員外家的大小姐!千嬌萬寵的,要不是一家子突然死絕只剩了她,不然哪會在這……”
“……‘克星’?嘿,又不是娶回家,怎麽克也克不到咱們身上!你瞧瞧她那臉蛋、那身段,啧啧,要能真的上手……被克死爺也願意啊!……”
……聽到中年男子越加猥瑣的話語,程青禹不覺眉峰微蹙。待一曲終了,沉硯亦氣喘籲籲地擠出來,回道:“人太多,掌櫃的說還要再等一刻鐘”時,他忽而起身,對一頭霧水的書童淡淡吩咐了一聲,提步走向店門口。
——推開門,夾雜着雨絲的涼風撲面而來,瞬間緩解了悶熱空氣帶來的不适。他幾步立到屋檐下,遙望籠在茫茫雨霧中的粉牆黛瓦,“沙沙”雨聲漸漸沉澱心緒。思及自己方才無來由的心悸,他頗覺幾分驚異。
不過萍水相逢,他怎會對那名女子有隐隐的似曾相識之感……難不成,他們從前曾經見過?
苦苦思索,仍不得解,糾結了許久,程青禹最後幹脆放下了——世間面熟之人何止千萬,不過是一面之緣,擦肩而過的關系罷了,他又何必在意那許多?
好笑地搖搖頭,撇開一切紛紛擾擾,他心頭登時空明如鏡,盡然沉浸于此刻的清風和霧霭之中……
淫雨霏霏,便見挂着晶亮水簾的屋檐下,不過弱冠之年的男子長身玉立,持扇眺望,仿佛雲中月林間風,道不盡的清華隽永,俊逸風流。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門響,程青禹恍然,正要回轉時,卻發現将将打開的門扉裏,欲要提步出來的身影前陡然橫插、進一只粗壯的手臂,那身影被迫停住——
“咱替你開了這門,柳小姐怎麽也該表示表示罷?”
流裏流氣的聲音湊近,本要離去的女子抱琴垂首,沉默不語。店裏的大部分客人皆以看好戲的目光看着這一幕,那滿臉癞子的閑漢見狀更是膽氣大壯。
他嘿嘿笑個不停,腆着臉道:“不若就唱個十八摸,也給弟兄們添點樂子……”說着就要用橫在門前的那只手去抓她,始終不發一言的柳煙忽而側身避過——
而後倏地擡頭,一雙幽寒的眸子深深盯進面前之人的眼裏。閑漢心神一震,動作微不可見地一滞——
“住手!”
實在看不下去,檐下的程青禹幾大步邁近,用扇子隔開閑漢的手,一向溫和待人的他難得蹙眉道:“為難一介弱女子實非大丈夫所為,兄臺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閑漢斜眼打量他兩眼,惡聲惡氣地開口:“你算老幾?也敢管爺的事!”
“在下程青禹,途徑此地,實在無法對這等不平之事視若無睹。”
程青禹目光清朗,毫無退縮,他轉頭對只瞥了他一眼、複又低下頭去的柳煙和聲道:“姑娘,你出來罷。”
為他氣勢所懾,兼之客棧裏的人終于被那句“對這等不平之事視若無睹”激起幾分義憤,閑漢不敢再招惹,縮回手,忿忿不平地坐回去了。
……一切都恢複到正常,程青禹卻沒按先前所想立刻進店。
他眼看着剛剛被自己救下的某人出了門,瞧也不瞧他,拿起靠放在牆角的雨傘,默不作聲地撐開,另一只手頗為吃力地抱起約有半人高的琵琶,自顧自地便走進雨中——
“姑娘,請等一下!”
步子頓住,天青色油紙傘下懷抱琵琶的青衣女子側身看來,眉目婉約,神色平淡。
程青禹卻是連自己都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住了。頓了一頓,他目光觸及陰沉沉的天空和綿綿不斷的雨線……總算下定決心。
“雨越發大了……姑娘這是要歸家麽?”
柳煙輕輕颔首。
他盡量溫和地微笑,誠摯道:“如此雨天,姑娘獨自一人回家實在教人擔心。若不嫌棄……在下願意送姑娘一程……”
靜靜地瞧着他。良久,柳煙垂下眼睑,搖頭。
彙集的雨水順着屋檐一滴滴泠泠跌落。收到這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拒絕,程青禹不由苦笑,好一會,輕聲道:“姑娘,在下絕無唐突之意。”
“在下……我只是擔憂姑娘一人攜琴帶傘太過辛苦,加之時辰已不早,姑娘一人上路難免會有安全之虞……”
他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就像個輕薄未遂的登徒子正對着人家姑娘砌詞狡辯……最終只能以一聲無奈的嘆息作為結束。
聽到他的嘆聲,面前之人似乎怔了一下,擡頭望進他明朗清正的眸光裏,她沉默了一瞬,雙唇微動,終于低低地吐出三個字——
“不必了。”
程青禹微微低頭,正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目光。兩人一時相顧無言。
門裏隐約傳來其他客人的談笑聲和腳步聲,柳煙抱緊了琵琶,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垂首,徑直轉身離去。
程青禹凝視着漸漸消失在街角的青色身影,斜飛的雨絲濕了鬓角,眼底深處是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惘然若失。
“——怎的,看上人家了?‘栖雲公子'這幅樣子可少見得很!……”
肩上忽然一沉,下一刻熟悉的調侃語氣在耳畔響起,程青禹登時回神,驚訝地看向來人——
“文彥?!你怎麽在這裏?”
“你都能從千裏之外的京城來這看美人,我就不能在這裏了?”
搭着他肩的男子一臉吊兒郎當的笑,雖身着毫不起眼的褐色葛衣,朗闊的眉宇間卻自有一股耀目的光華流動。
“走,進入說!美人都走了,再在外頭吹風淋雨的可不值當。”程青禹被潇灑如初的好友一路勾着肩回到了店裏,餘光瞥見他人眼中的驚異,一時間既是無奈又是感慨。
“……那你準備何時回去?”
逐漸疏落的客棧裏,正閑閑地往嘴裏扔花生米的徐穆聞言一聲冷哼,“回去作什麽?去翰林院編一輩子的書?哼,老頭子別想我如他的意!……就留在這兒當個捕頭也不錯,一個人逍遙自在,也沒那麽多雜七雜八的糟心事兒……”
說話間,他劍眉忽皺——
“這花生米沒個酒配着果然不夠味兒……”
程青禹:“……”
對好友桀骜的性子知之甚深,喬青禹只能扶額嘆氣,好半晌,方道出一句:“……想喝酒,叫一壺便是了。”
“今日公事在身,酒是喝不得了……你既從澄州祭祖歸來,想來近期再沒什麽事,這幾天不若跟我去縣衙住,咱們也好生聚聚。”徐穆拍掉手上的殘屑,自懷裏掏出塊碎銀扔到桌上,示意一旁的小二結帳。
正為住處煩惱的程青禹自不會拒絕。吩咐沉硯收拾好行李,待到雨勢漸收,主仆二人便跟着新上任的“徐捕頭”一路彎彎拐拐往縣衙走去。
許久,當縣府的一角飛檐出現在視野裏,程青禹忽而心念微動,看向身側的好友,“你方才說是因為公事方才去那個客棧……可否說說是什麽公事?”
“……你既提起這事……我便直言不諱了,”徐穆兀地站定,目光正對向他,峻挺的眉峰不期然皺起。
“那個彈琵琶的女人……子衡,你最好莫對她上心,我的‘公事’便是與她有關——”
黯淡的天色下,徐穆難得面容肅整,沉聲道:“我懷疑,這個女人與今年鎮子上的好幾起失蹤案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①:《鹧鸪天 元夕有所夢》年代:宋 作者: 姜夔
第一次寫文,蠢作者也不造怎麽就帶了點懸疑的因素……雖然窩已經很努力地去理順邏輯了,但難免還是有BUG的存在,求小天使們輕拍(? _ ?)
此外,窩也沒逃脫新手前幾章慢熱的毛病(缺點太多自己都想吐槽自己了(#‵′)凸),第一個小□□是在第六章的樣子,實在受不了前面的小天使好歹給窩個掙紮的機會,看了第六章再決定要不要棄文……
↑關于文的話,基本就是以上兩點。
咳,在這裏作者菌也向所有點進這章的小天使們正式問候一聲。
我是青穗。擁有八年書齡的青穗,也是存了無數廢稿如今終于發了第一篇文的青穗。真的非常非常高興在這裏和大家相識,也希望以後能有更多的機會和大家分享我最愛的故事。(臉紅……
咳咳好了廢話都說完了,祝小天使們看文愉快~(∩_∩)
飄走~(~o ̄3 ̄)~
☆、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