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英雄豪傑死盡散盡俱不複來
安如進去以後,房間的門關上,聽不到她和江帆影交談的聲音,裏外被徹底分隔開來。
“君徵”心中焦急,面上卻不能有所顯露,他把時間的把控不如安如那樣精準,一時擔憂警察來得太晚,一時又怕他們來得太早。
他站在客廳中央,與坐在沙發上的“徐楓語”相對無言,“徐楓語”掏出手機玩起了消消樂,“君徵”思索片刻,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來。
六零一整套房都簡樸得不可思議,前任房主帶走了大部分能帶走的家私,客廳裏僅剩一張老式的皮質沙發,除此以外連張桌子都沒有。
“君徵”注視着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房間,他和安如進屋的時候沒有脫鞋,玄關的鞋櫃緊閉,他卻仿佛能穿透櫃門,看清裏面一雙雙非黑即白排列整齊的鞋子。
他想起安如問他:“你有強迫症嗎?”
他每次都回答不是。
真的不是。強迫症至少出于個人意願,而像他這樣的人,或者說他們所有的鸩丐都已經習慣了将一切随身物品規整得一絲不茍,不是為了清潔,只是為了盡可能掩蓋使用者的個性痕跡。
鸩丐是不被允許有個性的,鸩丐占據了被他們取代的普通人的生活,相應的,他們就必須按原主的生存軌跡存活,即使在獨處時,可以不再扮演,卻仍然不能違逆。
這大概就是報應了,“君徵”以前經常會想,是對鸩丐盜竊他人人生的懲罰。與其說鸩丐取代了他們的獵物,不如說是他們的自我不斷地被獵物融合,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們徹底湮滅靈魂,變成一團邊緣不清內容模糊的空白。
渾渾噩噩,活着到死去都留不下半分屬于自身痕跡的生物,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麽存在價值?更進一步,鸩丐,他們真的算活過嗎?
“君徵”從袋子裏取出他的琴,橫放在膝頭,随意地撚動挑弄。
零落琴音吸引到“徐楓語”的注意力,她繼續玩着“消消樂”,眼光卻由手機屏幕上稍移,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你喜歡這個游戲?”“君徵”彈着琴,随意地和她聊天,“還是原來那姑娘喜歡?”
“她喜歡。”“徐楓語”像是怔了怔,毫不留戀地放下手機,“我習慣了。”
游戲熱熱鬧鬧的音效和“君徵”孤高和寡的琴音混合在一起,仿佛鬧市間的隐士,亂世中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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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徵”不再主動開口,“徐楓語”卻對他好奇許久,之前在派出所裏她就認出“君徵”是同類,有一堆問題想問他。
她問道:“聽說你從十六歲到現在只換過一次身份,是真的?”
“君徵”的琴音不斷,“你知道我?”
“當然知道!”“徐楓語”興致勃勃地挪近他,“你和你的接引人很有名的,三年前你們做的那件大事早就傳遍了!”
“我和我師傅……”“君徵”暫停下演奏,“都說我們什麽?”
也不知是本性如此,還是“徐楓語”扮演的這位年輕女警真的很活潑,她講起話來叽叽喳喳,恨不得一口氣從開頭飙到結尾。
“說我們裏頭有幫家夥忒不是人,在深山裏占了個村子,專門從外面搶女人回來給他們生娃,生下兒子帶出去賣,生下女兒還要近親相/奸繼續生。你和你的接引人本來是去那裏挑新人的,實在看不過眼,把那一村男人殺得幹幹淨淨,警察都懵了,到現在還是懸案!”
“大家都覺得你們幹得好,”“徐楓語”頗有正義感地總結,“誇你們是英雄!”
英雄?
“君徵”面無表情,內心但覺諷刺無比。
除了鸩丐自己,沒有人說得清鸩丐眼中的是非。普通人應該會認定他們所有人都是惡魔,而鸩丐自己卻不這麽認為。他們并不是一個嚴密的整體,而是松散的每個人,對外他們按照多年來受到的洗腦無條件地維護鸩丐這個整體,分散至每個人,大部分人又在某種程度上詭異地遵循着普通人的價值觀。
畢竟他們活在這個社會裏,不可能完全杜絕外界影響,他們一邊做着喪心病狂的壞事,一邊憎惡別的喪盡天良的壞人,如此矛盾,偏能統一。
“我和師傅不是去那村子裏買人的,”“君徵”搖了搖頭,“師傅看上一個新的身份,那人很有錢,也很謹慎,我和師傅一路跟蹤他進了四川和貴州的交界。”
其實是他的師傅終于發現真正的君徵沒有死,為杜絕後患,師傅強迫他追殺君徵,運用鸩丐的關系網,好不容易尋到君徵的蹤跡。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人是私家偵探,他接到委托幫一戶人家尋找他們失蹤的女兒,終于找到那個村子。”
君徵要救的姑娘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兩個兒子被賣到未知之地,唯一的女兒今年才三歲,已經淪為她親生父親的禁/脔。他深夜潛入村中,想帶走那個姑娘,她卻求他先救她的女兒。
君徵将小女孩兒帶出村,再回來時,那位可憐的母親已經被全村男人淩/虐致死。
“君徵”就是那時找到機會與君徵碰面,他催對方快走,不要被他的師傅發現。君徵久久未語,突兀地問他:“我的刀呢?”
“君徵”第一次夤夜去殺君徵,手裏拿着把菜市場買來的西瓜刀,君徵則用自己的刀反抗,那是君徵自首時也舍不得上交的兇器,是殺了滿身血腥的兇手的刀,是為君徵父母報仇血恨的刀。
君徵把曾經的自己留給他,把刀也留給了他。
他将随身攜帶體溫猶存的刀取出來交給君徵,後者站在山崗上抽了支煙。黃昏,群鴉亂飛,君徵給他留下最後一句話:“你說你會彈琴,但願你以後不再用彈琴的手拿刀。”
“君徵”就站在山崗上看着君徵沖進村裏,夜幕緩慢地降下來,他有幾次以為自己聽到了刀鋒入肉的聲音,又發現那只是山風帶來的幻覺。
他不記得自己想到什麽,是為了什麽才手無寸鐵地從山崗上奔下來,他要救君徵,他的師傅要救他。
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天,夜晚仿佛永遠不會降臨,半邊天空昏暗,另外半邊卻凝固了緋紅的霞光,像世界被鮮血染透。
他躺在師傅和君徵的血泊裏,無思無慮,千頭萬緒。
……
“徐楓語”崇拜地望着他。
“我不是英雄,”“君徵”搖了搖頭,“英雄都死了。”
就像君徵,像陶仲凱,像周柏亞,像無數個他可以僞裝卻永遠無法取代的鮮活而精彩的人。
英雄豪傑死盡散盡俱不複來。
……
……
“君徵”和“徐楓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向她套話,“徐楓語”則對她以為的同伴沒多少戒心,很快便将自己的來歷和盤托出。
“他是我的接引人,”“徐楓語”向緊閉的房間門揚了揚下巴,“他自己的接引人從他十六歲就扔下他不管,他于是收下我,好好地把我養大,除了他和張媛媛在一起那段時間,我一直都跟着他。”
她無奈而寵愛地嘆了口氣,仿佛她才是兩人中擔任引導角色,實際上更成熟的那一個。
“他是個很怕孤單的人,鸩丐需要頻繁地更換身份,他不願一次次失去那些已經得到的陪伴,所以不切實際地想變成普通人。”
“他太任性了,我說張媛媛不是好人,他不聽我的,結果差點被張媛媛害死。後來他又說張媛媛不是對的那個,他想找到一個人讓他不再孤單,能夠全心全意信任,幫助他真正地融入社會。”
“他覺得安律師才是對的那個人。”
“君徵”輕撫琴弦,沒有就此發表評論。
“徐楓語”好奇地打量他,眨巴着眼,雙手捧住下巴,細算來她的實際年齡恐怕比原來的徐楓語還要小幾歲,所以難免舉止天真。
“君徵”眼角瞟了瞟生死不知的高漫士。
天真而殘忍。
“他經常在我面前提起安律師,”“徐楓語”把目光移到他的琴上,凝視他彈琴的修長手指,“我就好奇呀,求他幫我扮成這個女警,我在派出所裏第一眼見到你們,心情超緊張的~”
“君徵”略有些後悔,他和安如都發覺這名年輕的女警經常偷看他們,可惜兩人都沒有當回事。
為什麽沒有當回事?安如就算了,他自己為何懈怠如此?
因為他全身心地只關注她,他想,心頭泛起酸軟的浪潮,因為警察都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情侶,他……享受這種誤解。
“君徵”在心底自嘲一笑,聽到“徐楓語”又道:“我跟他說安律師有男朋友了,你們看起來挺相配。他很生氣,又沒有辦法,只好把周柏亞在查鸩丐的事報上去,借組織的關系查了查你,一下就查到你也是自己人。”
“周柏亞和陶仲凱都是誰殺的?”“君徵”問,這兩個男人非常強大,他不相信“江帆影”有足夠的能量,能夠像他暗示的那樣對兩人的死負起全責。
“當然是——”“徐楓語”豎起食指向上指了指,“君徵”頓時意會,心道果然。
鸩丐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組織,或者說“邪/教”,再松散,自然也有上級機構的存在。但那都是他們未知的層面,無論“君徵”的師傅或者“江帆影”都屬于鸩丐中的異類和邊緣,根本沒有意願去接觸核心,比他們低級的“君徵”和“徐楓語”更是一點都頭緒都沒有。
“君徵”把線索前後串連,迅速貫通真相。
警察的推測是對的,周柏亞和陶仲凱的死與安如無關,是“江帆影”故弄玄虛,他利用晦澀的死亡預告将安如硬扯進來,擺放在事件的中心,其根本目的是為了混淆視聽,将警方的視線由鸩丐這個整體轉移到通緝犯江帆影這個單獨的個體身上。
他們不知道周柏亞留了一手,以為已經摧毀了他調查出來的全部資料,再殺死可能與周柏亞共享資料的安如、陶仲凱等人,就能斷尾求生,将警方的調查強行截止。
“君徵”心頭一凜,要實現這個計劃,包括“江帆影”在內,這間屋子裏的人一個都逃不掉,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