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失信(正文完)
要實現這個計劃,包括“江帆影”在內,這間屋子裏的人一個都逃不掉,全部必須死!
“君徵”霍然悟到了真相,他也當機立斷地行動起來。
“徐楓語”本來雙手捧臉出神,聽着“君徵”的琴音零零落落地響起,她分辨不出來是什麽曲子,就覺得心裏很靜,所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不安和躁動沉潛下去,身心都被洗滌得煥然一新。
她毫無防備,所以“君徵”突然雙手一翻,指掌由琴弦換到琴座底下,揚起琴身向她砸過來,“徐楓語”眼睛都沒眨一下便被砸暈在地。
“君徵”及時托住了她的身體,避免發出重物墜地的聲音,他将她扔到沙發上,探了探她的呼吸。
他随即起身走到客廳一角,彎下腰查看高漫士。
相比“徐楓語”平穩的呼吸,高漫士的脈博跡近于無,每多撐一秒都像奇跡,随時可能會喪命。
“君徵”緊鎖眉頭,他想救高漫士,想救安如,但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難怪“徐楓語”不介意在他們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也難怪“江帆影”如此輕率地就把他們邀請至他的大本營——因為他們就沒打算再活着!
鸩丐希望警方的調查不再深入,那麽一舉消滅所有與“江帆影”相關的人物是最簡單粗暴又最有效的辦法。周柏亞死了,陶仲凱失蹤,高漫士、方梓儀母子和安如都在這裏……包括他和“徐楓語”在內,全部人都該死,他們的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所有線索到“江帆影”為止。
“君徵”想,信息不對等,“徐楓語”對他不設防因為他是“自己人”,所以他可能是最先猜到真相的人,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安如應該也想到了,可是她被方梓儀母子和“江帆影”拖住了,只剩他是自由身,也是唯一能破局的人。
現在,他要做什麽?他該做什麽?
“君徵”強迫自己思考,他也是鸩丐,以鸩丐的立場考慮,這場滅口行動要執行得天衣無縫,必須注意哪幾點?
首先,“江帆影”絕不可能是行動的組織者,反而是最需要被滅口的對象,因為他知道得太多,又過于感情用事。他只能是抛出來吸引警察視線的誘餌,待他死了,也會是最好的背鍋人選。
其次,鸩丐上層派出來的組織者不會離得太遠,畢竟他需要時刻監督行動的進程,選一個合适的時機将他們一網打盡。所以,他應該在附近,可能在曙光小區,甚至就在十一號樓裏!
最後,此時此刻正是最好的時機,圖窮匕見,東窗事發,“江帆影”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在了人前,他故意和安如沒完沒了地談話,安如想拖時間,他也有相同的欲/求!
十有八/九是□□!
Advertisement
“君徵”得出結論,這幢樓的某處一定隐藏着一顆威力足夠的□□,再沒有比這更方便更高效的滅口利器。
他急忙摸出手機,想通知張警官他們提早趕過來,手機信號和網絡信號卻同時空白,編輯好的短信也只會反複地轉圈圈。
如果手機沒有信號,那安如的手環也……
“君徵”咬了咬牙,組織者果然藏在這幢樓裏,他在哪兒?他到底是誰?!
他終于沉不住氣了,在客廳內焦躁地來回踱步,猛擡頭,看到東牆和南牆的夾角上方裝了一個攝像頭。
他與銀色的攝像頭對視了須臾,攝像頭的紅光閃閃爍爍,仿佛一只邪惡窺探的人眼。
“君徵”靈光一閃,他又想起來兩件事。
第一,他不是安如,不然早就想到這點——在“江帆影”的故事裏始終存在一個隐藏于幕後的人物:那個幫他黑進銀行系統和電信網絡最終找到安如的黑客。“君徵”最後也想到這個人,因為他知道鸩丐內部存在這麽一批電腦高手,也正是由于他們的存在鸩丐才能完美地占有他們搶奪來的身份。
第二,十一號樓沒有電梯,他和安如從樓梯一層一層地走上來,安如行事周密,她在五樓的時候還查看過兩人的手機,确保電量充足、信號強勁。所以要屏蔽他們的信號,只能是他們進入六零一以後,或者屏蔽源就在六樓,也僅能覆蓋六樓!
不管真相是哪種,“君徵”想,他們都還有垂死掙紮的餘地,安如說過,SAG的智能手環最高可以達到每隔六十秒刷新一次定位,他們進入十一號樓的時間豈止六十秒,警方完全可以憑借最後一次定位數據找到這裏。而在警方趕來之前,他這個唯一的自由身需要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君徵”俯身抱起他的琴,左臂環住琴身,右手探入底座。
“咔啦!”
一聲脆響過後,“君徵”粗魯地扳掉了焦糖色古琴的底座,他的動作頓了頓,右臂緩慢地向外拉伸。
雪色耀目,銀光潑散,他從“封”字的琴尾處徐徐地抽出一把刀。
“君徵”垂眸凝視這把刀,耳邊仿佛聽到刀的主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但願你不會再用彈琴的手拔刀。”
我讓你失望了。
“君徵”手執刀柄,仰首望向角落的攝像頭,更像是逼視攝像頭背後的那個人。
“我會找到你,”他冷冷地下了戰書,“他以為封掉這把刀就能幫我做個普通人,可是你我都知道,鸩丐逃不脫被詛咒的命運。”
“我對他失信了,可如果這雙手注定要染血,為了她,我不後悔。”
……
……
“君徵”并未想過打斷安如和“江帆影”的談話,這幢樓裏不可能有比他們的小小密室更安全的地方,萬分之一的可能,鸩丐想保留“江帆影”的性命,安如也有可能逃出生天。
就算“江帆影”真的暴走,他也信任安如能夠保全自己。
安如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江帆影”像爆出一個驚天秘聞那樣煞有介事地發問:“周柏亞有沒有告訴你……什麽是‘鸩丐’?”
他緊接着開始介紹鸩丐的歷史、鸩丐的發展,鸩丐在今時今日的隐藏與進化,他說着這些不久前“君徵”剛跟安如坦白過的內容,一邊笑意詭谲,一邊目不轉睛地關注安如的表情變化。
安如實在裝不出驚訝。
“這些你都知道?”“江帆影”戛然而止,“是他……是他告訴你的?”
安如想了想,點頭。
“江帆影”顯然深受打擊,他一步步摧毀安如的意志,就想等到最後爆出“君徵”也是鸩丐的秘密,想看到安如失控,看到她在猝不及防下展現出真實的自我……現在步驟被擾亂了,他頓時失去游刃有餘的狀态,結結巴巴地問:“什麽時候?你為什麽沒有報警?不,你已經報警了對不對?你騙了他,你覺得他還有用,所以要先和他裝成情侶,等解決了我你就會毫不留情地把他送進監獄……還不止這樣,一定要他死了你才會罷休,才會覺得安全……你就是這麽想的,對不對?!”
安如緩緩搖頭。
“我是個律師你忘了嗎?就算我失憶,恢複期間我也閱讀了不少法律書籍。‘君徵’,他沒有殺過人,沒有從事過鸩丐內部的其它犯罪活動,就算冒認他人身份,也是經過受害人本人同意的。再退一步,他拿不出受害人同意的證據,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法》第十七條:‘冒用他人居民身份證,由公安機關處二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罰款,或者處十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你看,他只是違法,嚴格說來并沒有犯罪行為,無論是我還是任何人都找不到理由把他關進監獄裏。”
“……怎麽會?”“江帆影”瘋狂搖頭,他斯文溫雅的外表迅速崩潰,眼角發紅,歇斯底裏地大吼:“我不信!”
“為什麽不信?”安如不再按他的步調被他牽着鼻子走,而是針鋒相對地反擊回去:“你對我念念不忘不正是因為你相信我嗎?張媛媛背叛了你的信任,我恰好在她之後出現,我把你救出監獄,你将對她的失望和你對這個世界的恨與愛都投影在了我一個人身上……你恨你身為鸩丐,你想做一個普通人,但你又無力擺脫你的過去你的原罪,所以你既想我活着又盼着我死去,你希望我對得起你的信任又巴不得我像張媛媛一樣背叛,那樣你就可以熄滅你在心底為這個世界燃起的最後一星微燼,你就能其他鸩丐那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
安如站了起來,“江帆影”卻被她說得在沙發上蜷縮成團,就像她出口的不是語言,而是将他剝皮削骨的刀光劍影。
她走向他,憐憫地俯視他。
“我信任‘君徵’,哪怕他和你一樣是鸩丐。是的,這個世界上不只有張媛媛,也有安如,還有更多充滿無限可能的其他人,你想要的救贖不僅能從我和她身上得到。你太狹隘,也太偏激,如果你從監獄出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滅張媛媛滿門,而是把真相告訴我,你現在不會在這裏,不會走上這條越行越窄的死路。”
“江帆影”環抱他的頭,把臉埋進臂彎裏,悶悶地道:“我已經回不去了,是嗎?”
安如有無數好聽的話可以欺騙他,或者把他注定悲慘的未來修飾得像留學指導手冊上的異國天堂,但她沒有這麽做。
“是的。”她誠實地回答,“我可以理解歷史上為什麽存在鸩丐,因為那是個等級分明的社會,有些權利身為賤民無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于是只得去偷,去搶。而現代社會的等級之間沒有森嚴的壁壘,即使身在底層,也有一線可能爬到他想要的地方。所以,鸩丐在現代社會的存在缺乏任何積極意義,你們想要的錢財、清白的身份、他人的尊重,這些完全可以通過合法途徑獲得。而你們為什麽不這麽做?現代社會的鸩丐,不過是一群好逸惡勞的低級罪犯而已。”
她語氣中的輕蔑剝掉了“江帆影”殘餘的驕傲,他被她刺得打了個哆嗦,安如無聲地嘆口氣,擡手按住他的發頂。
“有位先生說過,大多數人類的苦惱都在于想得太多而又讀書太少,你想要內心的平靜,從我這裏尋不到,單單《榮耀》一本書也不可能給你,老老實實地再進一次監獄吧,這次你有很多時間,胸中不再有憤懑,你應該自己去找到答案。”
“江帆影”在她掌下微微地顫抖着,她依稀記得以前也有類似的畫面,隔着探視的鐵窗,年輕的女律師伸出手,他在她面前深深地埋低頭顱,便如同神的信徒虔誠受戒,以求得神的垂憐。
然而這個世界沒有神,安如冷靜地想,除了人類自己,沒有人愛世人。
掌下的顫抖越來越甚,安如驀地發覺不對,不是“江帆影”在抖,而是他身下的沙發,沙發下的地板……他和她,房間裏的家具什物,滾落到地面的方梓儀母子……所有的一切都在震動!
“怎麽了?”安如第一時間撲向方梓儀母子,“發生什麽事?”
“江帆影”則選擇撲向她,一群人包裹在一起翻滾,地面波浪般起伏,飛快出現裂痕,頭頂噼噼啪啪地墜落樓板碎片。
外面傳來尖叫聲和此起彼伏的呼救聲,離得很近,應該就在這幢樓裏,安如在翻滾中聽到有人喊“着火了”!
他們滾到了東牆根下,這堵是承重牆,相對而言比較堅牢,安如有餘暇可以喘口氣,她連忙檢查方梓儀母子的體征。
“你把她們怎麽了?為什麽這樣都不醒?”
“大劑量的安定,我不是變态,我也希望女人和小孩兒死的時候能舒服點。”
“那真是謝謝你了。”安如差點沒翻白眼,“外面起火了?是你的人放的?”
“江帆影”“嗯”了一聲,到這個時候他也不怕說出真相:“按計劃我們都得死,只有我們死了警察才沒有證據繼續追查下去。”
“斷尾求生?”安如的腦回路與“君徵”達成一致,“你是誘餌,樓裏還藏着系列兇殺案真正的組織者?”
“江帆影”還沒來得及答話,頭頂又是數不清多少建築殘渣傾洩而下,還有足足大半邊樓板砸下來,“轟”一聲巨響,龇牙裂齒的鋼筋立刻将他們不久前坐過的沙發撕成了兩半。
這種程度的破壞不僅僅是放火,安如判斷,下方肯定發生過爆炸,十一號樓的地基也被炸毀了!
她倏地起身,“江帆影”本能地抓牢她的小腿,她借力扯了半邊沙發過來抵在幾個人上方。
“挺住,”她對“江帆影”打氣,“警察很快就來了!”
“你沒必要安慰我,”“江帆影”苦笑,“你忘了我也是想害死你的人之一?”
安如沒理他,她盯着緊閉的房門看了一會兒,憂慮萬分地想,“君徵”沒有進來,“徐楓語”也沒有動靜,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
……
……
警察終于來了。
“君徵”橫刀當胸,他聽到了遙遙傳來的警笛聲,但他分不清是警察或是消防的笛聲,他記得“徐楓語”曾經說過,警察拉響警笛,是為了震懾正在進行犯罪活動的犯罪分子,寧願抓不到他們,也希望無辜的受害者得有一絲存活之機。
他記不自己已經殺了幾個人,現在,他是否也屬于“正在進行犯罪活動的犯罪分子”呢?
“君徵”的面前站着最後一個人,對方剛從三面電腦屏幕前立起身,轉過來,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讓人看過以後三秒即能轉瞬遺忘的臉。
他的手裏也有一把刀,乍看來與君徵的刀驚人得相似。
不是每個黑客都等于四體不鞋的技術宅,那人對着“君徵”揚了揚手裏的刀,沒說話,但身體語言充分表露了他的贊美——
好刀。
“君徵”抹了一把臉,他本意是擦掉臉上的血漿,但他忘了手上的血比臉上更多,于是白得半透明的面皮上多出一爪猙獰血痕。
“君徵”眉頭緊鎖,喘着粗氣,大半的心神沒有用在忍痛上,反而更注意忍耐着渾身上下刺鼻的血腥味。他想,說不定安如是對的,他确實有強迫症和潔癖。
“你的刀也不錯,”“君徵”淡淡地道,“就是臉不行。”
那人不贊同地擰起眉。
“真的。”“君徵”認真地告訴對方,“太難看了,沒得選就算了,有的選怎麽還選了這麽一張臉?男人怎麽能不帥呢?”
“君徵”跨前一步,不顧胸腹間的貫穿傷,大開大阖地砍向對方。
那人舉刀一封,兩把刀的刀刃相擊,亮藍色的火星四濺。
一旦開始,兩人不再有多餘的廢話,那人已經啓動了埋在地基處的□□,十一號樓像個醉漢般踉踉跄跄,又像是終于成精後想要拔出樹根行走的老樹,他們這些寄生的居民不得不随之傾倒。
在今天以前,“君徵”不認為自己會什麽“刀法”,他用刀的技巧一半學自師傅一半學自君徵。在冷兵器時代,鸩丐殺人都用刀,所以自然而然地流傳下來一些技巧;而君徵的技巧是他自創的,來自他擅長解剖的法醫母親和拳腳利落的警察父親。
“君徵”就用這似是而非的“刀法”殺死了他的鸩丐同類,他帶着斑斑傷痕,滿身血漿,還有憋着一口氣不肯死的決心進入決戰。
他的對手用刀的技巧很像他的師傅,其實他今天遇到的所有對手都像,這顯然就是鸩丐流傳下來的刀法,他因此能夠料敵機先。但實力的差距不是技巧能夠完全掩蓋的,“君徵”封刀數載,這畢竟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拔刀,第一次殺人。
“咣”一聲巨響,他被對方惡狠狠地當頭劈下,退一步則步步退,“锵锵锵锵”一連串爆響,他被逼退到角落,背靠冰涼牆壁。
那人也殺紅了眼,臉上顯露獸性的殘忍,興奮地張大嘴。
“君徵”渾身一震,看到他嘴裏只剩半截舌頭!
難怪他自始至終沒有發聲!
那絕不是天生的殘疾,舌頭上利器切割的痕跡宛然,而他曾經在另一個人的舌頭上見過相同的痕跡!
“君徵”又驚又怒,他被師傅保護得太好了,似乎直到今天才清楚鸩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組織。“小陸”,他做了幾個啞語的手勢,“……是你嗎小陸?”
“君徵”的手勢讓啞巴攻勢頓了頓,他趁機和身撞進啞巴的懷裏,啞巴順勢一帶,“君徵”肩後皮開肉綻,飙起半尺高的血線。
但他抓住了這個機會!
“君徵”沒有猶豫,刀鋒從啞巴的胸前捅入,本該是肋骨的地方輕而易舉地被切開,他的刀真的是把好刀,刺進心髒的時候啞巴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但血濺了出來,三尺高,更高。
“君徵”和啞巴維持着糾纏的姿勢,他的刀插在啞巴胸前,啞巴的刀斫在他肩後,只差一點點就擡起來切斷他的頸後大動脈。
兩個人的鮮血争先恐後地逃出血管的束縛,血雨覆蓋上兩人的頭臉,他們不由自主地都閉了閉眼。
“君徵”很快再睜眼,啞巴卻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頭上不斷地掉落建築材料,“君徵”推開啞巴的屍體,他遲疑片刻,還是沒有去檢查啞巴臉上是不是有面具,他是不是大音希聲裏陪伴他多年的那位啞巴青年。
有些真相他寧願永遠都不知道,茫然地往外走,一步一個打跌,不知是因為失血或是因為整幢樓都在顫動。
外面有人在呼喊“失火了”,他現在身處一樓,樓梯上不斷有人跑下來,十一號樓僅剩的幾戶普通人能逃的早已逃了出去,人們驚慌失措地經過他這個血漿中泡出來的兇手,甚至沒誰多餘地尖叫一聲。
是的,他想,他現在真的成了殺人兇手了,可就算他成了殺人兇手,還是沒能及時阻止啞巴啓動□□,也沒能阻止這場火。
“君徵”很是厭棄自己,他覺得自己非常多餘,或許他就不該存在,要是沒有他,君徵和師傅不會死,安如,安如也能自己度過她的危機。
他一步一步地往樓上攀爬,疲憊而痛苦,想着自己消極的心事。
安如實在是個強大的女人,無論逆境、絕境,她總能積極向上地活着。他沒見過她失憶以前的樣子,但能讓周柏亞這樣的人物傾心,讓“江帆影”信任,他可以想象安律師的風采。他認識失憶以後的她,他不遺憾,因為這樣的她是他獨享的。
“君徵”覺得自己爬了天長地久,擡起頭透過血紅的視界看了眼樓标,才到三樓。
與安如不同,“君徵”很少想愛不愛的事,他對安如當然有好感,他也不是對每個女人都違背本性地殷勤讨好,也不會把每個PTSD發作的女人領回自己家裏。他對安如的保護欲大過其他一切情感,而這保護欲總不會沒有來由。
他想和她在一起,誰也不會孤獨地生活在同一套房子裏,就像那首詩裏說的,共享綿綿無盡的黃昏。他可以為她操琴,為她做飯,和她一起晨跑,也許有一天,她願意生一個他們共同的孩子。
五樓了,“君徵”不得不停下來歇息片刻。
他喘得每一口氣都像是最後一口氣,身上數不清多少個傷口迸裂,身後爬過的樓梯上留下蜿蜒血痕。
他想,他想,他想。
“君徵”的視野越來越窄,他的腦部供血已經不能支撐他更多的想法,他就像是被切除了大腦的蚱蜢,憑借最後的反射神經手足并用地繼續往上爬。
他已經忘了那把刀對他的重要意義,把它當作拐杖,淬藍的刀尖拖過水泥地面,在漫天飛舞的建築垃圾中刺啦作響。
等到他終于來到六零一,烈火和濃煙已經追趕上來,他目不能視,摸索着牆面走進去,挪到那間緊密的房門前,用盡僅剩的力氣劈下去!
門開了。
“君徵”也再也無力移動,他趴俯在地面上,呼啦啦的風從他頭頂和身後撲來,一瞬間卷走了滾滾濃煙。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敞開的窗戶外架了個消防雲梯,方梓儀、陶問陶,甚至“江帆影”和“徐楓語”都在上面,安如背對他抓着一位消防員苦苦哀求。
“我男朋友還在樓裏,求你救救他!”
消防員為難地不出聲,雲梯上唯一一個“君徵”不認識的人站了出來,“小姐,你男朋友的命是命,人家消防員的命也是命!你還不肯走,樓馬上就塌了,到時候我們一個都活不了!”
這人應該是十一號樓的居民,他說得有道理,安如被堵得無話可講。
她沉默許時,消防員當她已經接受了現實,揮手示意下方收回雲梯。
就在“君徵”也以為她放棄了自己時,安如轉身就要從移動的雲梯上跳回來!
“不要!”
兩個男人同時高聲呼喊,“江帆影”及時拽住了安如,他和安如驚訝地望進窗口,隔着渾濁煙霧,隐隐約約看到那蜷縮的人影。
“是你嗎?”安如急切地問,“是不是你!”
是我。
“君徵”想回答她,但他吸進了燃燒的煙燼,張了張口,只能發出有氣無力地嗆咳聲。
是我,他想說,對不起我現在成了殺人犯,但我相信你能救我,就像救“江帆影”那樣,你能讓我重新清清白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鸩丐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我有很多計劃想和你一起完成,我們從來沒有像一對正常的男女那樣交往,我請你吃過一次飯,你說那是約會,我也希望那是約會,我并不會為別的女人費盡心思做我最擅長的幾個菜。
我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告訴你,比如你微信頭像的秘密,三年前我差點死了,在我一生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躺在血泊仰望夕陽,我絕不會想到遙遠的鐵路線上有另一個女人也在同一時刻開窗眺望,你拍下的不是風景,而是我們短暫交彙的人生。
是我啊,世界像一片茫茫滄海,我們在痛苦中浮沉,即使水底有鸩丐這樣的怪物潛伏,即使水面肮髒嘈雜乏善可陳,我們朝不保夕,也應該奮力地活着。
因為活着意味着一切可能,活着的時候失散尚能重聚,死了卻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君徵”微笑着,眼也不眨地看着雲梯降了下去,安如的頭發在風中輕輕飄揚,他很想伸手摸一摸。
他答應過她,讓她看看他真實的樣子。
樓房在濃煙覆蓋下分崩離析,他已經聽不到聲音,只有強烈的失重感,過後,僅剩下鋪天蓋地的黑暗。
他又失信了。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