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瘋
是啊,真不容易,終于見到你。
安如這一刻與江帆影産生相同的感慨,兩人隔着距離遙遙對視,剎那間風起雲滅,因為心中太多感想,反而變成一片死寂般的空白。
安如走向江帆影,“君徵”想跟上來,徐楓語伸手攔住,安如頭也不回地道:“我一個人可以的。”
他們會分開本就是她和“君徵”在來的途中預測到的發展,且安如認為分開比綁在一起對他們更有利。雖說六零一裏他們目前只見到江帆影和徐楓語兩個人,但誰也不敢保證敵人只有兩個,“君徵”還有一層鸩丐的身份,他留在暗處便是他們最大的後路。
另一條後路則是她的智能手環,安如目光鎖定江帆影,邊走向他邊飛快思考。
SAG公司有自己單獨發射的人造衛星,她的智能手環信號保密,被授權獲取信號的僅有方梓儀和陶仲凱。現在陶仲凱失蹤,方梓儀昏迷,警方想要調取信號只得聯系SAG本部,等到協商成功,至少需要一個小時。
也就是說,她有一個小時時間,安如想,她必須在這一個小時裏竭盡全力保護方梓儀母子的生命安全,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可以做任何事。
她有些懊惱,因為不知道江帆影把方梓儀母子藏在哪裏,她先前故意拖長了警方找過來的時間,沒想到對方的大本營就在曙光小區內,本來生怕不夠的時間這下又仿佛遙遙無期……
安如前腳剛走進房間,徐楓語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了門,門板和門框發出一聲響亮的撞擊聲,門內對視的兩個人卻不為所動。
江帆影依然站在他起身的沙發旁,背後是嚴絲合縫的長窗,安如餘光瞥見,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曾經在跑過十一號樓時回頭仰望,總覺得窗戶後面藏着一雙窺探的眼。
會是他嗎?這只散發着腐臭味的存活在陰影中的怪獸,惡毒地潛伏在她身邊,時刻準備着吞噬她的生活。
她在昏暗的光線中與江帆影對視,心頭那一片強壓下去的平靜漸漸生出波瀾,由緩推慢送的洋流到飓風過境的滔天巨浪。
還不行,她警醒自己,她不能一上來就和他撕破臉。
安如拼命調适自己紊亂的呼吸,為了轉移注意力,扭頭去看方梓儀母子,欣喜地發覺兩人外表上沒有明顯的傷痕,面容安詳,胸部微微起伏——他們還活着!
她心中一定,瀕臨爆發的憤懑也即刻勒緊缰繩,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又緩緩吸入。
沉默許時,安如回過頭,江帆影仍在原處笑吟吟地注視着她,既不催促,也沒有流露出分毫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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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她開口,安如腦子裏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因為像他這樣的人其實并不懂得真正的交流,所以在她和他之間,向來都是她主導談話。
她知道這是安律師殘留的潛意識在給予提示,心中愈發安定了,對自己能夠拖足一個小時充滿信心。
那麽,從哪裏開始呢?
思來想去,安如沒有故意去搞什麽新花樣,無論安律師和江帆影都很聰明,想要與真正的聰明人交心,有時候直來直去是最好的選擇。
她決定遵從本心,開門見山地問出她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
“為什麽?”
……
……
這是安如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江帆影,她猶自記得那張照片上喂食流浪貓的鄰家男孩兒,從江帆影的留言裏又想象出另一個他。與外表撫慰人心的俊秀不同,江帆影的本質是扭曲的,他展現給世界的是和“君徵”一樣僞裝出來的外貌,他心懷怨憎,本來面目也應該戾氣十足。
可真實的江帆影偏偏既非照片上的樣子,也和安如想象中相差甚遠。
他看起來就是個斯文的、腼腆的,教養良好但缺乏閱歷的大學生。
安如不禁想起在自家九號樓下初次面對面識得了“君徵”,他沒有開口說話以前,她感覺他的外表年輕得像大學生,氣質卻很像一位沉着的大學老師。
過去與現在如此驚人的重合,安如問自己,這真的是巧合嗎?或者,“君徵”與江帆影,這兩名鸩丐之間确實存在某種不可知的聯系?
江帆影在她複雜的目光中安之若素,他站在沙發前,示意安如“請坐”,直到她坐下了,他才挪了挪位置,換到離她足夠近又不足以激發她防禦機制的風水寶地。
他笑了笑,舉手投足有一種受過專門訓練的虛假優雅,臉上的表情卻是肉眼可見的真誠,也并未因為安如那句“為什麽”于寬泛便假作不懂,而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
“要從哪兒說起呢?”他交叉雙手,輕松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對了,就從我聽說安律師你失憶開始。”
江帆影嘆道:“你應該不知道,張教授收賣了幾個亡命徒,他們一家人沒有指望把我定罪,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看守所裏。所以,你實在是我的救命恩人,聽說你失憶以後,我一直覺得很抱歉,總想着有所補償。”
所謂“補償”就是挨個殺了她身邊的人?安如心裏冷笑,面上不由地帶出端倪。
江帆影視而不見,言詞卻愈加懇切,“我想聯系你,可警察把你藏得太隐秘,我費盡心力也沒能找到你入住的醫院。後來我想了個辦法,盯住你們律師事務所的每名員工,只要你和其中一個聯系,我就能順着他找到你。”
“花費我大半年的時間,”江帆影微笑着不疾不徐地敘述,“終于發現周柏亞的異常舉動:他提空事務所的現金,陸續向開戶行在麓城的某個銀行賬戶轉款,又撥打了幾次注冊地在麓城的陌生號碼。我請人黑進電信網絡,查到與這個手機號碼綁定的IP地址,再反向推導,得出了你在麓城的具體地址。”
“為了更加确定,我專程結交了一位麓城的網友,請他到地址附近查探,最好能拍攝幾張你的照片,代價嘛,就是我需要幫他一點小忙。”
“可不僅是一點小忙,”安如冷冷地插話,“你幫他殺了他的前女友。”
江帆影低下頭貌似害羞地笑了笑,這就算默認了。他在安如面前出奇的有耐心,也特別随和遷就,如果不看他做過的那些事,真是半點也感覺不出他對她的惡意。
安如凝眸看他,像要穿透眼前美麗的皮囊,直視其間喪心病狂的靈魂。
江帆影取出手機翻了翻,打開相冊,又道:“這位網友果真發來了你的照片,我很欣慰,你雖大病初愈,精神面貌卻能積極向上,有錢,有閑,日子過得比在濱海時更舒坦,我竟找不到可以補償你的地方。”
他把手機豎起來,讓安如看到屏幕上自己的照片,看角度都是在她晨跑途中由高處偷拍,再根據照片上的景物分析,偷拍地點正是十一號樓六零一臨街的窗戶。
不是錯覺,安如後怕地打了個哆嗦,當她仰首眺望兇宅時,兇宅也在不懷好意地注視着她。
她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
“六零一裏總共發生了兩起兇案,第一起案子是你教嗦行兇,第二起案子警方把消息封鎖的很嚴密,外頭衆說紛纭,其實也和你有關。”
她用的是肯定句式,江帆影低着頭但笑不語,第二次默認了。
安如被他笑得寒毛直豎,忍不住追問:“第一個案子還可以說是事出有因,第二個案子裏的受害人搬進來不到半個月,和你無怨無仇,你殺他又是為什麽?”
“我也不想的,”江帆影無奈地呼了口氣,“我盡力煽動業主,把頭一起兇殺案的聲勢變大,就是想空着這套房……誰叫他們要搬進來呢?”
安如:“……你是說,因為你想躲在這套房子裏,所以要把這套房子變成兇宅,所以,所以你殺了第二個受害人?”
江帆影攤開手,眼神無辜,表情依然是肉眼可見的真誠。
安如顫聲道:“江帆影,你就是個瘋子。”
“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實嗎,安律師?”江帆影向後靠了靠,閑适地窩進沙發裏,随手拿起旁邊茶幾上的一本書——納博科夫的《榮耀》。
“真是本好書,”江帆影沖她揚了揚封面,“一年來我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收獲。”
他輕聲說:“這其實不是一個輕浮女孩兒和愚蠢男孩兒的故事,而是一個人對自己身份認知産生障礙,不得不通過死亡尋回歸宿的壯舉。馬丁配得上他的榮耀。”(注)
“他真的很像我,”江帆影喃喃自語,“安律師,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沒有第二條國境線,我又能死在哪裏?”
安如聞言怔了怔,她專注地凝視他,觀察他,捕捉到他自然流露的痛苦,對人生深刻而無肋的迷惘。
哲學三大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陷入自我認知障礙的危機,而游離于社會之外的鸩丐比普通人更有先天不足,在三大問面前只能潰不成軍。
安如想,她賭對了,江帆影需要了解,他或許比“君徵”更需要了解。
她念頭轉動,不确定江帆影知道她知道了多少,聽起來拗口,琢磨起來更是暈眩。
她試探地開口:“周柏亞都告訴我了,他查過你,發現你不是真正的‘江帆影’,你害死張媛媛的男朋友,所以她們一家人才要置你于死地。”
江帆影從迷思中醒過神,唇角牽了牽,反問道:“誰說我不是真正的江帆影?”
“張媛媛遇到的、愛上的從始至終都是同一個江帆影。”
“是我主動向她坦承了我最不能見光的秘密。”
“安律師,我只想知道,如果你是她,是否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江帆影的三句話步步緊逼,每一句都像越過壕溝投到我方陣地上的榴彈,炸得安如頭暈目眩,耳邊嗡嗡作響。
她警惕地望定他,問道:“你沒有殺她的男朋友?”
江帆影自嘲地一笑,搖了搖頭。
安如:“……”
江帆影不值同情,安如想,他是個瘋子,他害死了不知多少個無辜的人……但事實與她的預想大不相同,讓她短時間內有些無從适從。
江帆影卻不允許她保持沉默,他手裏撚着那本書,淡淡地道:“我和張媛媛相識,相戀,她說她會永遠愛我,她能夠接受我的一切,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訴她。然後,你見證了我和她的結局。”
“我一直想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她至死都在詛咒我,她背棄了她的承諾和我們的愛情,卻并不以為她是錯的。那麽,難道錯的是我嗎?”他向前傾了傾身,逼問道:“安律師,你還沒有回答我,如果你是她,你會做什麽樣的選擇?”
“我不是她,”安如拒絕這樣的假設,“‘如果’毫無意義。”
“那就不談‘如果’,”江帆影挑了挑眉,“我們來聊聊已知的事實。”
“周柏亞有沒有告訴你……什麽是‘鸩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