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見面
“報告,目标兩人沒有從九號樓樓口出來,也沒有在樓梯間,目标……失蹤!”
小羅顫抖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回十四樓,那位臨時負責人怔愣了一瞬,迅速地做出決定。
“行動!”他同時對十四樓的六名警察下令。
“咣咣咣”三聲響,1405、1403、1411三戶的保險門同時打開,幾名警察相互望了望,在負責人的帶領下魚貫前行。
六人堵在1407的門前,負責人打了個手勢,避到側旁,六人中槍法最好的那位警察會意地越衆而出,開槍不偏不倚地擊中門鎖。
槍聲悶悶地響在封閉的走廊內,像春節爆了個特別給勁的爆竹,負責人拉開保險門,衆人一擁而入。
“君徵”和安如當然不在屋內,現在回想起來,兩人出門的時候遮遮掩掩地穿着不太合身的大衣,頭戴帽子,他們是故意要擺脫警察。
負責人收起槍,在客廳裏巡視一圈,很快發現了那張紙。
它被壓在客廳內唯一的幾案上,旁邊安置一把看起來就很舒适的扶手椅,半弧形的椅腳好像還在前後搖晃。
紙上留下清隽有力的字跡,如果周柏亞還活着,他一定會驚喜地發覺這字跡與原來的安律師一模一樣,已經再也看不出差別。
“江帆影帶走了方梓儀母子,我沒有選擇,對不起,追蹤我的手環信號能找到我們——安如”
……
……
十一號樓六零一,”安如邊思考邊把右手橫過來摸了摸左腕上的手環,“是不是之前發生命案的兇宅?”
她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需要答案,“君徵”仍然點了點頭,沉聲道:“就在那裏前後發生了兩起兇案。”
“所以陶大哥的調查方向是對的,”安如苦笑,“江帆影就是兇手背後的那個‘師傅’,兩起兇案可能都和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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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厭倦地想,為什麽?
她已經厭煩再去猜測江帆影的動機,可又不能不猜,因為江帆影的心理狀況是她能不能救回一對活着的方梓儀母子的關鍵。
她一點也不了解江帆影,偏偏以前的安律師與她相反,她心裏很篤定,安律師是世上最了解江帆影的那個人,超越他可憐的女友,甚至超過“君徵”此類與他有着相同身世可憐又可恨的夥伴。而這種了解,或許也正是江帆影揪着如今的她不放的深層動機。
沒有人不渴望被了解,時代在變化,從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的近幾年可能是數千年的中國歷史中個人意識最高漲的時段,集體意志可以輕易蒙蔽個人意志的時代已經過去,就算仍有少數人甘願放棄自我在集體意志中尋求麻痹,但有更多人實現了個體思維的覺醒,學會了思考,真正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頭腦來感受世界。
電視、電腦、手機、報紙、書籍……個體可以從外部世界獲得訊息的渠道那麽多,單純的隔離和洗腦已經不能再把正常的孩童完全培養為鸩丐這樣的怪物,總有人會産生懷疑,進而發展出違逆鸩丐這個集體的道德感與自我認知,“君徵”的師傅是這樣的人,“君徵”是這樣的人,江帆影很可能也是這樣的人。
他們是集體中的異類,不能在鸩丐中尋到歸屬感,又與普通人格格不入,所以,他們比一般的普通人或一般的鸩丐更渴望了解,為了得到了解,他們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
“君徵”沒有講完他師傅的故事,安如有種預感,那絕不會是個大團圓結局的歡樂童話;“君徵”自己寂寞到與她這個相識不久的陌生人同居、坦誠相待,為了她不惜暴露自己致命的秘密,背叛自己過去的夥伴;江帆影一個一個地害死她身邊的人,哪怕現在知道并不是為了她,但他把她放到系列謀殺案的中心,是不是也像他曾經說過的,希望達成幫她找回記憶的目的——
“安律師,我要殺多少人,才能幫你找回記憶?”
安律師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安如不知道這種特別是好是壞,但就像她留給警察那張紙條上說的,她沒有選擇。
十一號樓到了,那棵她曾經扶過的樹靜靜地立在草甸子中央,冬風凍雨,碧草凋零,露出底下幹硬的泥土。
那個她自己把自己吓得情緒失控的夏日午後仿佛就在昨天,那個陶仲凱踏火而去的傍晚似乎近在眼前,她還記得他上樓以後又倒了回來,在人群中找到她,對她說什麽來着?
他說,回去。
“君徵”先進了十一號樓,他在前方停了停,半身被驟然降臨的陰影覆蓋,他問:“你準備好了嗎?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不,已經來不及了,事情發展到如今,為了那些死去的人,不管江帆影想要在她身上尋求什麽,她都只能給出唯一的答案。
安如走進樓口,一次也沒有回頭。
……
……
這次沒有再出意外,“君徵”領着安如一路上到六樓,途中未遇到別的業主,十一號樓上上下下關門閉戶,有的門戶裏隐約傳出人聲或是電視機的微響,卻始終無人外出。
六樓就更不見人跡,六零一連續發生兩起兇案,周圍鄰居受到不小的影響,能搬走的早已搬走,每家每戶門前堆滿塵埃與垃圾,俨然是鬧市中一片被遺棄的人造荒野。
安如正在觀察六零一門前的地面,厚厚一層灰塵上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如果江帆影真的躲在裏面,他是如何做到的?
“君徵”沒有敲門,他在安如背後假裝很隐蔽地發了條短信,半秒鐘後,門便自發地向內打開。
門後站着的卻是派出所女警徐楓語。
“是你!”安如大吃一驚,旋即大喜,“警察已經抓到他了是不是?張警官也在裏面嗎?梓儀她們沒事吧?”
她一氣連問三個問題,來的路上積攢的恐懼和對抗恐懼的勇氣一道洩得幹幹淨淨,擦過徐楓語的身側就想搶進屋內,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能看到毫發無傷的方梓儀母子。
徐楓語沒有攔她,反而向她身後的“君徵”點了點頭,“君徵”看懂了她想表達的意思,心髒一縮,邁着沉重的腳步也跟了進去。
十一號樓是無電梯的多層,頂樓更是躍式,六零一內部超過兩百個平方,安如搶進寬闊的客廳,沒有見到她想象中的警察和方梓儀母子,第一眼卻發現了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高漫士。
“高……”她情急之下也忘了他的名字,沖過去檢查他的生命體征。
高漫士還有呼吸,也僅僅是還在呼吸,他的心跳非常微弱,面部呈現失血過多的慘白,嘴唇更是幹得裂開了數條又深又黑的皲口。
安如終于意識到現實可能沒有她想象中美好,她半跪在高漫士面前,緩緩回頭,仰望向門前的徐楓語。
在她的印象裏這位漂亮的女警總是對她極其友好,有點八卦,善良而無害,不像一位暴力機關的執法人員,倒像一位普通的基層人民公務員,居委會或者社區最常見的那種。
正因為太常見太生活化了,安如從來沒有将她放在心上,沒有在意她,也沒有戒備過她。
“是你,”安如凝視徐楓語無表情的臉,肯定地道,“所以江帆影對警察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都是你在通風報信。”
徐楓語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兩眼中的光芒是陌生的,又讓安如生出一絲詭異的熟悉感。
是了,她想,那是視若無物的眼光,徐楓語根本不是在看她,或者說安如這個人從來沒有進入她眼底。為什麽呢?因為人類不會重視蝼蟻,猛獸或許會僞裝,卻不會真正的産生與獵物溝通的欲望。
因為徐楓語也是個鸩丐,安如在這一眼間得出了結論。
徐楓語看了安如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君徵”,冷冷地問道:“包裏是什麽?”
“君徵”手裏一直拎着一大一小兩只旅行袋,他毫不反抗,彎下腰直接把兩只袋子打開,“都是一些雜物:為了擺脫警察換下的衣服,假發、面具……還有我的琴。”
他從大袋子裏取出那張焦糖色的古琴,連安如都意想不到,驚訝地睜大了眼。
“她有PTSD,”“君徵”出賣了安如,“只有我現場演奏的琴音可以幫助她恢複神智,連錄下來的也不行。”
他說謊,安如立刻想到,之前她病情較重,錄下來的琴音可能幫不到她,可後來明明是有用的……“君徵”為什麽要騙徐楓語?他非要帶上那張琴,是為了那張琴裏藏着的什麽秘密嗎?
她心中動念,面上卻不敢洩露分毫,還故意裝出驚疑不定的神情,來回瞧“君徵”和徐楓語,似乎不明白“君徵”為什麽把她的秘密輕易告知他人。
徐楓語觀察了兩人片刻,沒有發現異樣,算是接受了“君徵”的說法,她反鎖了門戶,轉身走到客廳對面的某扇門前。
“咚咚咚,”徐楓語敲響房門,“他們來了。”
她推開門,露出裏面一組正對門的沙發,長沙發上躺着一對不知生死的母子。
“梓儀,陶陶!”安如失聲驚呼。
與此同時,旁邊單人沙發上坐着的一名年輕男子也立起了身,伴随她的呼喊回轉頭,風度翩翩地微微一笑。
“安律師,”他笑着嘆息,“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正是江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