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主動出擊
通話斷掉,“君徵”和安如相對沉默了片刻,又同時起身,各自展開行動。
安如走到陽臺上假裝看風景,實則觀察江帆影所說的警察潛伏的單位。
“樓下的車道上有個推嬰兒車的女人來回繞了三圈,由北朝南走,每五分鐘重複一趟。”
“對面五號樓一共三個單元,與九號樓正對的是二單元,十一層以上視角都很不錯。”
“斜對面的三號樓我從這邊看不到,他們想看九號樓也很費勁,所以主要監控範圍應該是九號樓到小區南門的那段路徑。”
她一邊觀察一邊推理,把所知的和猜到的情況大聲告訴房間內的“君徵”,後者也是邊聽邊忙碌,迅速準備完畢,大包小包地拎出來。
“江帆影的情報還可能存在遺漏,”安如補充,“他連續幾次在我住的地方放東西,這是對警方的挑釁,張警官挺生氣的,我要是警察,一定會在十四樓多布幾個釘子。”
“嗯,”“君徵”點頭同意她,“隔壁1405、1403,對面1411都可能換成了警方的人。”
“你怎麽知道?”安如疑惑。
“因為變安靜了。”“君徵”耐心地解釋給她聽,“這三戶也和你我一樣雇用了同一支裝修隊,我記得他們的裝修進度,就在你收到江帆影信的當天,他們裝修的聲音停了”
安如:“……”
她完全沒注意到這些小事,難怪被江帆影牽着鼻子走,該說“君徵”不愧是“專業人士”,經驗豐富嗎?
原來警方安排了這麽多人來保護她,安如心中很是慚愧,愧疚于自己曾有那麽一瞬間遷怒于他們,埋怨他們沒能及時抓獲江帆影,責怪他們令自己擔驚受怕……
他們總是默默地盡忠職守,卻一個字也不多說,她又想起張警官憔悴疲憊的臉,那張臉漸漸與陶仲凱不茍言笑的臉重疊起來,是不是所有警察都有共通之處,或者說,是所有英雄最終都會殊途同歸?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又晃了晃腦袋,擺脫這些時機不對的傷春悲秋。
“有什麽計劃嗎?”她打起精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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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君徵”充滿自信地答。
他在客廳裏來回走動,拉攏所有的窗簾,光線頓時變得陰暗。
确定從外面再也不可能窺探到屋內,他移回扶手椅前坐下來,拉開兩個包的拉鏈。
“過來,”他命令道,“我給你做一些簡易的僞裝,然後我們分開行動,速度要快,搶在警察發覺不對以前脫離他們的視線。”
他利索地動作起來,雖說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卻是安如第一次親眼見識“君徵”改頭換面的技藝。
他仍然坐在那張受他謎之喜愛的扶手椅裏,安如為了将就他的高度,不得不從沙發上換到旁邊的幾案上。
她微微阖眼,擡高下巴,感覺“君徵”的手在她臉上移動,他先用指尖輕柔地撫摸她的眉棱骨、鼻梁、下颚……這些骨骼分布的關鍵部位;然後換成指腹,緩慢地揉搓她的臉頰,熟悉她的面部肌肉線條。
他似乎借手指在“看”她。
她在他眼裏是好看的嗎?安如忽然想知道。
她想起他們的第一次會面,第二次,第三次……相識至今,她對他的感情說到底非常膚淺,最初是看上了他的外貌,後來好奇于他的性格,再多則是這段時間共同面對危機産生的相依為命的默契。外部環境越惡劣越催化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就好像把往後數十年的進展都壓縮進短短數日,他們來不及動心,已經不僅是動心。
那是愛嗎?是喜歡嗎?安如想,似乎也不是。她體驗過周柏亞對安律師的深情,所以能夠區別兩者的不同。
她和“君徵”是不一樣的,他們可能永遠也做不到像周柏亞那樣純粹地愛一個人,他們之間的感情剛剛開始便走上歧路,到如今,恐怕誰也回頭不能,誰也分辨不清。
“君徵”的手挪開,安如覺得有點冷,不過須臾他又回來了,左手捧住她的下巴,輕輕擡高,右手把什麽冰冰涼涼的膠狀物貼到了她的臉側。
應該是矽/膠,安如猜測,類似“君徵”在強光底下半透明的假皮膚。
矽/膠的觸感卻比她想象中來得好,并不憋悶,“君徵”貼好以後,她小幅度地龇了龇牙,臉部肌肉牽動,也沒有特別明顯的異物感。
“別動。”“君徵”果然出聲警示,微涼的手指又回到她臉上,細致地擺弄了許時。
安如不再動彈,感覺他在她的眼窩、山根、下颌貼近耳朵的外側都貼上矽/膠,完了再用手掌心捂上幾分鐘。
冰冰涼的矽/膠被他的體溫捂得暖乎乎,皮膚對外物的抵觸感就更低了,安如閉眼閉得太久,眼睫毛亂顫,卻強忍着不敢睜眼偷窺。
“再忍了一會兒,馬上就好了。”“君徵”察覺她的不适,一邊在她臉上不停動作,一邊低低地出聲安慰。
他的聲音依然是醇和如酒濃稠似蜜,近距離流進耳朵裏銷魂噬骨,比琴音多出人情味。可他說這不是他本來的聲音,安如想,難道也是那位真正的君徵的聲音嗎?
她對那位真正的君徵偏是沒有好奇心的,她挺佩服他,感激他當年啓發了“君徵”體內屬于人性而非怪物的那一面,除此以外沒有更多了。她想象不出君徵原版的聲音和“君徵”的聲音一模一樣,甚至更好聽。
應該不一樣吧,“君徵”的聲音能夠将她從病中喚醒,她不覺得另一位君徵能夠做到。
“君徵”手執粉刷在安如臉上掃來掃去,末了退後一點,左右端詳。
“好了,”他勉強驗收合格,“時間不夠,就先這樣。”
安如睜開眼,注視近在咫尺的“君徵”,他看起來有點高興,有點意猶未盡,是因為僞裝嗎?或許做這件事正是他的興趣所在,如果他不是一個鸩丐,也可以成為特效化妝師之類的專業人士。
她從他的眼瞳表面看到一對小小的人影,那是她自己,不管是不是舊日容顏,那都是她自己。
她沒有急着去照鏡子,而是擡起手臂,就像“君徵”剛剛抓着她那樣,捧住了他的臉。
“一切結束以後,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麽?”
“讓我看看你。”安如的音調平靜,因為過于平靜,反而像是海面下的洶湧,生出一股子波瀾不驚的堅毅堅定堅決。“我想看到真正的你。”
……
……
守在九號樓十四層的共有六人,兩名警察帶着四名輔警,分別藏身于三戶未能裝修完畢的人家。
尤其是1411那一戶,剛刷完牆,地磚鋪了大半,警察們走路都得踮着腳,屋子裏的氣味刺鼻又難聞,真恨不得再也不用呼吸才好。
幾個人草草地吃完午飯,一名輔警盯住貓眼,另外兩人準備閉眼養神,“咔噔”一聲,目标的房門打開了。
“有動靜!”輪崗的輔警連忙出聲,“他們出來了!”
他的兩位同事聚攏過來,其中一個打開對講機提醒另外兩戶民宅裏的暗崗,“洞五和洞三注意了,目标兩人離家外出,正向二號電梯行去。”
“洞五收到,目标從1405門前經過。”
“洞三收到,目标停在二號電梯前等待……啊,他們不等了,目标進入二號電梯旁邊的樓梯間。”
“收到!”1411裏那位警察算是整層樓三戶暗崗的總指揮,因此要對目标的一切異動做出判斷,目标不走電梯改走樓梯,這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異常行動,他沉吟幾秒,覺得應該慎重對待。
“小羅,”他直接點名在九號樓的樓下扮演母子的年輕女警,“目标兩人走樓梯間下來了,兩分鐘左右抵達樓口,你注意迎一下。”
“收到!”年輕女警低聲答應,假裝扶了扶滑落的耳機線,推着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嬰兒車繞向九號樓的樓梯口。
她本就在九號樓附近徘徊,路走得熟了速度就更快了,真正趕到時還不到一分半,遇見一個穿校服背書包的高中生從樓梯口急匆匆地蹿出來,手腕上戴了只智能手表,邊走邊看時間,突然邁開大步“啪嗒啪嗒”地奔跑。
就是個咋咋呼呼的小破孩兒,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警不以為意,愈是像她這樣剛脫離了中二期的青年,愈瞧不起尚處于中二期的小鬼,仿佛只有憑此類沒來由的鄙視才能和他們劃清界線。
她非常自然地停下來歇腳,逗了逗嬰兒車裏的一比一仿真玩偶,眼角始終瞥着樓梯間,耳朵豎起來警惕着不該有的動靜。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又一分鐘過去了,那名高中生順利地跑過五號樓,跑過三號樓,裏面潛伏的警察沒有在他身上浪費絲毫心神。
年輕女警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細細算來,目标已經在樓梯間裏耽擱了兩分來鐘,從十四樓下來要這麽久嗎?
她轉念又一想,或許要這麽久的,目标畢竟是兩個人,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男女朋友,以己度人地考慮,她和自己的男朋友逮到時機也是忍不住要親熱親熱,目标他們在樓梯間裏做點什麽……似乎也很正常?
年輕女警這一猶豫又猶豫了半分鐘,目标仍舊沒有出來,她心頭發慌,轉身推着嬰兒車走進了樓口。
九號樓的樓口進去有一個大堂,樓梯間在左側,電梯門在右側,姓羅的小女警推着嬰兒車靠近左側,右側的電梯門“叮”一聲響。
她本能地回頭,見一位眼熟的老爺子緩步踱出電梯,手裏還拿了支手機,看樣子是在玩微信,笨掘地試圖錄制語音訊息。
“我說我要暗(晚)點過來,聽鬥(到)沒有?”
老爺子說一口不知什麽地方的方言,長相體面,聲如洪鐘,雙手捧着手機操作的樣子卻是誠惶誠恐,緊皺着眉頭把發出去的訊息又點開來聽了聽,可能聲音太大,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年輕女警目送老爺子走出樓口,記得他也是住在九號樓的其中一位業主,心不在焉地猜想會是哪層樓,有沒有可能與目标相識。
她進了樓梯間,擡首仰望,側耳傾聽。
對講機“哔哔”地響起:“小羅,怎麽還沒接到目标?”
樓梯間內阒無人聲,年輕女警咽了口口水,顫抖地回複:“報告,目标兩人沒有從九號樓樓口出來,也沒有在樓梯間,目标……失蹤!”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小區北面的公共衛生間本來是供給物理管理人員使用,偶爾也會有外來人員借用,在攝像頭的死角,一名高中生和一位儀表堂堂的老爺子前後腳進入衛生間。
十分鐘後,一對中年夫婦相攜而出,兩人都是四十歲出頭的年紀,長相居然有幾分相似,或許正是俗話所說的夫妻相。
安如在洗手臺前的鏡子照了照,裏面的中年婦人看起來很親切,和剛才高中生同樣,仔細分辨她的五官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變得最厲害的是臉型,然後是眼眉的間距和鼻梁的高度。
比起之前雌雄莫辨的高中生造型,她更喜歡現在這個中年人的扮相,她從來沒有老過,對老去不免心存畏懼,“君徵”卻給了她一張風韻猶存的臉,雙頰略微下垂,前額爬上了細細的擡頭紋,口鼻唇的三角地帶還有明顯的笑紋……可即使這樣,這張臉仍然很美,一種松弛的、歷盡滄桑的、塵埃落定的美。
她能從這張臉上聯想到她過去二十年美好安穩的生活,她能想象她的丈夫她的孩子都愛着她,就像她也愛着他們,她的肉體逐日枯萎,靈魂卻始終飽滿如初。
“很棒,”安如情不自禁地贊嘆,“我喜歡她。”
人生是多種多樣的,她不見得會選擇這個女人的生活,但這不妨礙她短暫地欣賞,偶爾地代入,就像把代表一家三口的娃娃心滿意足地放進玩具房子裏。
“君徵”化身的英俊中年男人站在她身旁,兩人的身高差縮小了十公分,在鏡子裏看着更和諧,肩膀緊挨着肩膀,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親密接觸,像一張甜蜜而保守的舊式結婚照。
“我能想象我老了的樣子,”安如回頭看他,“這樣想的話,老去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
“君徵”卻搖了搖頭。
“你比她好看。”他擲地有聲地道。
“謝謝!”安如樂了,說起來她不久前還想知道自己在“君徵”眼中是不是好看,沒想到這麽快就如願得到答案。
她轉過身,“君徵”把手臂勾起,她将一只手鑽進他的臂彎,兩人配合默契,态度自然。
安如擡頭對“君徵”笑了笑,小聲道:“怎麽你的身高縮水了,連身高也可以僞裝嗎?”
“可以,”“君徵”每談到這方面的話題總顯得特別自信,“但不能維持太久,一般來說半個小時後必須恢複,否則會對骨骼造成損害。”
“所以你以前的身高是真的。”安如略松口氣,還好還好,至少有一樣是真的了。
她又擡頭打量了一眼“君徵”現在的臉,想想他扮演君徵的原因,還有他在樓梯間裏匆忙化的那張老頭臉,笑道:“果然你就是個顏控,扮老頭也一定得是個帥老頭。”
“君徵”低笑,他的聲音也做了些修飾,和原來假裝“君徵”時的嗓音稍有不同,發聲的部位靠後,帶些喉音,音質也顯得較幹,更像一位中年人的聲音。
安如嘆為觀止,如果鸩丐都有這般出神入化的僞裝技藝,也難怪警方通緝江帆影一年卻未能有所收獲。
兩人手挽手在小區內悠閑散步,身旁偶有行人經過,也有疑似警察的路人沖到兩人面前仔細觀察,最後失望離去。
“他還沒來電話……”安如頻頻看手機,越來越抑止不住恐慌的心情,強烈擔憂方梓儀母子的命運。
“君徵”皺緊眉,隐隐約約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什麽,江帆影的行為目的,他似乎是故意的,就想要安如情緒失控。
恰在此時,安如的手機沒有反應,“君徵”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未知號碼發來一條短信。
“把她引到十一號樓,六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