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間煙火
安如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她去參加陶仲凱的追悼會,公/安/局的領導在臺上演講,說陶仲凱同志的一生是為人民服務的一生,他無愧于警察的職責,舍身忘己,為國棄家。
她明知道這是一個夢,仍然冷笑不已,在心裏罵,扯蛋。
但她沒有真的說出來,因為方梓儀和陶問陶就站在領導身側,他們後方是陶仲凱放大的遺照,大約是張證件照,比平常更不苛言笑的樣子,周圍鮮花環繞,卻也未能融化他臉上半分的嚴峻。
她在夢裏也不敢看方梓儀的臉,強迫自己把目光定在二陶身上,這孩子從頭到尾沒明白發生了什麽,貼在媽媽腿邊好奇地往臺下張望,又圓又大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
他忽然看到了安如,眼前一亮,蹬蹬蹬跑向她。
安如連忙上去接他,二陶軟綿綿地撲進她懷裏,小手摟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暖呼呼地吹氣:“姨姨你來了,我好想你。”
他拖着安如的手想帶她上臺,安如用餘光瞟到方梓儀也走下來,雙腳立即像生了根,再也不敢移動一步。
“姨姨?”二陶又急又疑惑,“跟我來啊!我們去找爸爸!”
安如被“爸爸”這個詞激得全身一震,她顧不得越走越近的方梓儀,目光再次移向陶問陶,聽到孩子委屈地嚷嚷:“爸爸看我,爸爸不笑!”
安如又是一個激靈,她終于反應過來——這樣的對話,以前發生過。
她在夢裏面想起陶問陶曾經做過的一個夢,他向她形容那個悲傷的夢境,他說,他哭了,媽媽抱他起來,給了他一朵花。
方梓儀的腳步停在遺相旁邊,她從環繞照片的鮮花叢中抽出了一朵。
那是一支白色馬蹄蓮,在西方,它也會出現在婚禮上,花語是虔誠、永恒、忠貞不渝。
安如覺得自己變成了瓷做的假人,渾身上下布滿了斑斑裂痕,她眼睜睜看着方梓儀走到陶問陶面前,遞給他那支花。
她記得曾經問過他,花花好看嗎?陶陶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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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陶瘋狂搖頭。
“不喜歡花花,喜歡爸爸!”
“我要爸爸!”
方梓儀将二陶抱了起來,臉埋進兒子小小的、稚弱的肩頭。安如站在他們母子對面,擡頭望去,陶仲凱以一個不近人情的姿态定格在遺相裏,再也沒有人會知曉他內心的溫暖,他也再不能對他心愛的家人展露笑容。
裂痕擴大,安如看到自己在夢中分崩離析,坍塌成灰。
……
她醒來以後很久都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睜眼躺在床上,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她好像已經死去,又一次。
直到她聽到琴音。
飛花點翠。
近在耳畔的琴音一點點砸碎了她與世界的隔閡,将她自冰封的囚籠中釋放。
安如側了側頭,看到枕邊放着手機,正在播放君徵的琴音。
她知道是他的,雖然這世上不只他一個人會彈琴,雖然她對古琴一無所知,但她就是能分辨他的琴音。
安如坐直身,發現自己換了套嶄新的還帶着洗衣液香味的睡衣,身下的床單被褥枕套搭巾也是新的,嗅一嗅就帶有純棉織物的芬芳。
強迫症,她想,潔癖。
床下整整齊齊地擺了雙大頭向外的拖鞋,安如把腳伸進去,一只手拿起手機,另一只手扶住床柱,慢慢地站起來。
她環顧四周,不是她自己的房間,也不是她在君徵家借住的客氣,安如多看了幾眼,想起這是什麽地方。
是君徵剛裝修完沒多久的新房,結構與她的新房一式一樣,家具的風格則更為簡潔,恨不得把性冷淡刻在每條棱角裏。
她走出卧室,對面是另一間卧室,中間是衛生間,所有的門都敞開着,沒有見到君徵的蹤影。
客廳內燈火通明,原來已經到了晚上,落地窗半開,一只飛蛾在玻璃門和豁口間傻愣愣地撲騰,無數次撞上玻璃,就是不肯稍挪尊步。
琴音随着安如的腳步漫游,燈光的顏色是橘黃色,卻要比吉安站值班室那盞臺燈要明亮許多,偏一點點肉紅,安如擡頭看,像掬在手心裏的一團火。
她繼續往前,客廳與廚房接壤,隔着一層磨砂玻璃的擋板,她聽到了熱油濺鍋的聲音,鬧哄哄的,如在眼前。
安如瞬息間有點恍惚,她想起以前聽過類似的聲音,在陶仲凱和方梓儀的家裏,他習慣把兩個笨手笨腳的女人攆出廚房,方梓儀最後總是會摸回去,留她一個人在門外無聊地玩手機,耳朵聽到裏面兩只愛情鳥的喁喁細語。
而現在廚房裏沒有他們的笑聲,只有鍋鏟磕碰鍋沿的悶響,既熱鬧,又冷清。
安如在門外發呆了許時,輕輕推開一條縫。
熱火朝天的炒菜聲立刻放大了數倍,油煙騰騰地冒出來,狹窄的廚房裏到處是煙,仿佛自釀了一朵雲,君徵圍着圍裙在雲中翩然來去,側首望她一眼,目光寧定,瑩潤生光。
耳邊是他的琴曲,眼前是他的面孔,呼吸間充滿他創造的人間煙火氣,這讓安如産生一種錯覺,好似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漫長無際的時光,磨合出最舒适的相處方式,收縮各自羽化模糊的邊界,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要吃飯了,”君徵對她擡了擡下巴,“可以換支曲子。”
……
……
安如真的換了一支曲子,手機裏還存了幾首也是君徵彈奏的琴曲,她随便挑了支“月光”。
菜上桌的時候,月亮真的穿出雲層,清光鋪滿陽臺,安如在落地窗內望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默默拉攏窗簾。
她想在桌畔坐下,君徵端了菜盤出來,皺眉問:“洗手了沒?”
安如只好又起身去洗手,抽了紙巾仔仔細細地擦幹,指縫和指甲蓋都不敢放過。衛生間裏從衛浴到地磚純白一遍,比舊屋還要恐怖,她找不到地方扔廢紙,小心翼翼地丢進馬桶裏沖掉。
桌上放了四個盤子兩只碗,安如定睛再看,他做了四道菜,都是素菜。
君徵的強迫症比她以為得還要嚴重,過去在舊屋的時候,他實行的是分餐制,也是他做飯,她不被允許進入他的廚房,同樣一道菜分裝成兩盤,分別擱置在兩人面前。
為什麽今天不分餐了?安如想,是不是表示他沒有那麽嫌棄她了?
君徵盛了兩碗飯,也不做解釋,坐下來直接動筷。
安如胃口不佳,看着他吃,燈光照在他的側面,怎麽看都是一張正常的俊臉,皮膚比她還好些,呈現半透明的玉白。
“你原來是什麽樣子?”她突然開口,“肯定沒有現在好看。真狡猾,假裝帥哥,不知道欺騙了多少少女……哦不,少婦的芳心。”
她想起“漫士培訓中心”那位前臺小姐,想起她為了一面之緣的英俊男子擅自逃離方梓儀的監控範圍,那時候她連江帆影的名字都不知道,失去的記憶仿佛只是她抛棄不要的負擔,她輕裝上陣,不回頭地往前走,沉溺于沿途微小的喜悅與動心……那些不久前發生的事,都好像上輩子般遙遠。
“我的真實面貌……”君徵放下筷子,用“你要來碗湯嗎”的口氣平平淡淡地問:“你想看嗎?”
他的坐姿大約是練琴的同時練出來的,端正勁挺,脊梁像一竿指向天空的修竹,肩膀卻又是放松的,頸項微向後仰,顯得傲慢而矜貴。
安如認真地思索。
須臾,她搖了搖頭,“算了,我今天已經受夠了。”
君徵于是拾起筷子繼續吃飯,安如端詳他片刻,又道:“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這麽覺得。我就想,世界真美好,人生真奇妙,下一朵新開的花可能比上一朵凋零的更美。雖說我經歷了糟糕的往事,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也有好事發生不是嗎?塞翁失馬,否極泰來,總不可能讓我倒黴一輩子吧?”
她笑了笑,“梓儀勸我相信愛情,因為我以前是個憤青,跟她說過什麽:‘我們的職業逼我們看盡了人類所有的陰暗面,這個世界如此肮髒、嘈雜、乏善可陳,如果連愛都沒有,這麽努力活下去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其實我不同意過去的我,現在的我覺得這個世界沒那麽壞,我也不至于匮乏到只能靠愛情來拯救。我沒想對你做什麽,每天能看你兩眼也是好的,美好的東西沒人嫌多。好像我心裏有杆秤,左邊是陰暗,右邊是光明,能多看你幾眼右邊就多加幾個砝碼。”
她一個人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君徵也不理她。吃完自己碗裏的飯,他拿過她分毫未動的飯碗,倒扣過來,又在她的空碗裏盛了半碗湯。
“怎麽就是假的呢?”安如嘆出口氣,“你既然給了我的希望,就一直裝下去好了,我不想面對殘酷的真實,我真的受夠了。”
她終于提起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的菜盤。
君徵做了四個菜,都是素菜,安如回想他以往的菜品,除了餐廳裏她請客的那次,在家似乎全是素菜。不僅如此,而且連切都懶得切,都是菜市場摘好切好以後帶回來下鍋炒。
他手藝好,尤其對火候的掌握爐火純青,所以安如吃素菜也吃得很滿足,竟直到今天才發覺異樣。
“你吃素的嗎?”她換個話題發問,“對了,我從來沒見過你切菜、剁肉,家裏沒有菜刀?”
君徵放下飯碗,眯眼看她。
安如趕緊埋頭喝湯,飯廳裏陡然安靜下來,沉默在今天晚上第一次出現在兩人中間。
不知過去多久,那碗湯一絲熱氣也不再往上冒了,“啪嗒”,湯面蕩起一抹漣漪。
安如眼前模糊,嘴裏喝着湯,聲音也含混不清。
“……謝謝……”
謝謝你沒有放我孤身一人。
謝謝你陪我面對這一切。
謝謝你,贈我人間煙火,一次一次,再一次,挽我于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