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清涼宮(五)
這幹老臣子來清涼宮, 說的是淮南王李素的事兒。李延棠沒有避着江月心,任由她聽了個十成十。諸位老大臣瞅一眼未來的皇後娘娘,就當做沒看見了。
“淮南王與京畿兵馬司私交甚密,其心不服……”
“陛下不可聽之任之,還請早日拔除此患……”
老臣們忠心耿耿的進言,悉數進了江月心的耳。她便是再遲鈍,也知道這京城恐怕是要不安生了。而旋渦的中央,便是這皇城之中的一把龍椅。
她的心底微微一沉。
本以為阿延如今登上帝位,便可以做他的賢明君王, 未料到淮南王卻依舊觊觎着他的帝位。她又想起李延棠曾說起少時初初返京時的日子,心便輕輕縮了起來。
——叔父不仁,堂兄弟不親, 還欲處處加害于他。那段日子,對阿延而言, 定然很是磨難吧。
幾位老大臣說罷,便滿面深色地退了下去。李延棠久久坐在書案後, 并不言語。江月心瞧着他,說道:“原來這人上人的帝位,也不是這麽好坐的。”
李延棠的手微微攥緊了。他淡淡地笑道:“是啊,坐的越高,瞧着的人便越多。似這般的風風雨雨, 日後恐怕還會更多。”
說罷,他想起身。可連日的陰潮天氣,叫他的雙膝痛得不能自已。當是時, 他竟不由膝蓋一彎,人便曲了下去,只能堪堪扶着一旁的桌案,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阿延!”江月心微驚,連忙過去扶住他。想到李延棠方才頻頻蹙眉,不由問道,“你到底是哪兒疼?我瞧着你這腿,似乎有些問題……”
說到“腿”,她又想起淮南王曾說李延棠是個“瘸子”。那時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的話,此時聽起,卻令她的心陡然如潑了盆涼水似的。
“阿延,你的、你的腿……”她的聲音有些哆嗦,“是怎麽了?”
“小毛病,習慣了。”李延棠見她發覺了,沒法再瞞,便照實道,“不過是雨天難以行路罷了,熬熬就過去了。比起你在戰場上受的傷,這可是輕多了。”
江月心有些焦急。
這又豈會是“小毛病”?明明是個大毛病了。
李延棠扶着桌案站起來,衣衫遮蓋着行路之姿,看起來未有異常,但江月心卻能瞧出他眼底是有一分痛楚的。她心底一急,道:“我去喊太醫!”
“……去吧。”李延棠也不阻礙她。
未多久,楊醫正便拎着藥箱匆匆冒雨而來。他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顯然早知道李延棠的腿腳有些毛病,雨天走路會不大利索。
“陛下須得比照着老樣子煮了藥方,少動彈,最好便是留在宮中歇息。”楊醫正瞧的仔細,認認真真道,“陛下的病根子種的太久,調養起來實屬不易。”
李延棠坐靠在床榻上,半垂的床帷晃悠悠的。他低垂着眼簾,耳邊幾縷細細的烏發落下來,被風吹得一曳一曳,面上似鍍了一層外頭的清輝。
若是這樣好端端地坐着,沒人能瞧出他的腿腳有毛病來。
待楊醫正走後,在旁候着的江月心滿面憂慮,道:“這等多事之秋,你的腿腳又不方便,若不然,還是多請幾個護衛在身側吧。我也留在阿延身旁,一個能抵過十個。”
李延棠卻忽然沒頭沒尾道:“小郎将,你若思念故鄉,朕也可放你回去。”
外頭的陰雨天有些灰蒙蒙的,沙沙的細密雨聲迷了耳,叫江月心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微微吃驚,問道:“你這是要趕我回去麽?阿延。”
“給小郎将一個選擇的機會罷了。”他眼眸微舒,語氣很是淡然,“許多事兒都要做了才知曉喜歡還是讨厭。這京城多的是爾虞我詐、陰謀詭計,朕想着小郎将不一定會歡喜,所以給小郎将一個選擇的機會。”
誠然,他心底想的是,面前的姑娘決計不會離開京城,可他不能貿然剝奪這個機會——幻想之中的京城,與現實之中的京城,到底是兩回事情。更何況,即将發生的事兒,又是關乎帝位的大事。
江月心卻是飒爽一笑,道:“小心肝,你說什麽呢?腿還沒好,可不是需要一個人來照顧你?”
李延棠安靜了一瞬,道:“朕腿腳不好,小郎将不嫌棄?”
“哪會嫌棄。”江月心道,“我喜歡的是阿延的人,又不是阿延這雙腿。且不說你只是雨天腿腳疼,便是你真的不能走了,我也會背着你四處晃悠,不會丢下你。”
她這話說完,李延棠便笑了起來,模樣輕輕淺淺的,直如月華灑了一地。
“朕少時颠沛流離,流落到不破關後,因故被人打斷了雙腿,多虧霍大将軍收留,才讓腿腳慢慢養好。但後來有一次冒雪救——不,沒什麽。總之是之後未曾多加注意,以至于留下了病根。”李延棠嘆道,“都是命。”
他忽然斷掉的那句“冒雪”,令江月心有些迷惑。
眼前隐隐約約的,總浮現出一副畫面來。茫茫大雪,漫天飛絮,衣衫樸素的少年背着她穿過雪地,回到不破關城——
但是這畫面實在太模糊了,沒多久,她便覺得這是自己的幻覺,根本不曾存在過。
她不曾多說什麽,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宮女進進出出地端藥,面色漸冷。
李延棠這次腿疾複發,似乎來的格外兇狠;一連數日,他都在清涼宮中休息,未曾上朝面見群臣。京城之中,流言蜚語漸漸飛散而開。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渾水摸魚、推波助瀾,這些流言傳着傳着,便有些過分起來。
“陛下龍體生恙,本就是因龍氣不正所致……”
“陛下似乎身有疾病,身患大疾者,又怎能為一國之君?”
“噓,不可多言……”
京城的氛圍,便如近來的天氣似的,烏雲滾滾、壓遍天際,随時都會有一場席卷天地的暴雨來襲,透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這一日,霍青別忽而進宮了。
江月心在禦花園裏遇見他,拱手拜了一下,道:“霍大人安。”
霍青別穿着身半舊的月白袍子,文文雅雅的。見到月心行禮,他道:“叫九叔便可以了。京城近來不大安生,我大哥夫婦特意寄了囑咐來,要我來接君兒出宮,送到別處去。若是小郎将不放心,也可讓褚姑娘一道去。”
霍青別說的“京城不安生”,江月心自然也懂。霍淑君是嬌嬌千金小姐,到京城外去避避風頭也是正常的。她點了頭,道:“既如此,我褚姨姨便也交給九叔了。”
霍青別等着她說話,見她說完了褚蓉便沒了下文,眉心不由微蹙。等了好半晌,霍青別才道:“小郎将……你呢?你有何打算?”
“我?”江月心疑惑道,“沒什麽打算啊。”
“……”霍青別掂了袖口,目光漸軟。他瞧着江月心的眼神,便似透過她看到了另一人似的。他口中喃喃道,“你定然是不喜歡這京城中爾虞我詐的日子的。淮南王不安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京城也安穩不了。你當真要留在京城麽?”
霍青別心道:江月心應當是如魏曼兒一般,絕對不肯委屈自己的人。
曼兒就是這樣——她生性灑脫爛漫,最不喜愛那些争權奪勢、勾心鬥角,見到了便要繞道走。她平生的最大夙願,便是歸隐山園,與夫君兒女共享山水之趣。
霍青別想起愛妻舊日音容相貌,神色忽有些恍惚。
頓了頓,霍青別道:“若小郎将想的話,九叔會想法子送你會不破關。自此後,京城的林林總總,便與小郎将無關了。”
他的話語間有憐惜之情,他也不知這種憐惜是從何而來的。
江月心愣了一下。
聽着霍青別的話,她有一瞬便想起了不破關曾經的日子——那些低矮的土牆,熱情的鄉鄰,周大嫂子養着的雞,戰場的刀光劍影,霍家的大宅子,父兄的聲音……
若說不想念,那是有些假的。
只要她往前一步,答應霍青別,就能回到熟悉的家鄉去。這樣的抉擇,便像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嶺似的,足叫她的人生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岔路來。
霍青別看着她,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眸光中倒映出女子英氣豔麗的面龐,點綴了幾許天光。
“我自然是留下了。”許久後,江月心釋然一笑,道,“我雖然思念故鄉,阿延正是需要我的時候,我可不能一走了之。我要陪着他,直到他好起來。”
霍青別怔住。
清涼宮那頭忽然傳來了太監的呼喚聲,原來是陛下在尋找江月心。江月心見狀,腼腆一笑,道了別,回清涼宮去了。
霍青別瞧着她遠去的背影,心裏漸漸響起了一個聲音。在滿園的風裏,這聲音越來越響,不停地回蕩着。
她不是曼兒。
她不會厭煩極了這些京城的俗事,也不會不管不顧地想要逃離。她會為了另一個男人——為了李延棠——留下來,伴他左右。
……她不是曼兒。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加班很多,更新只能鴿了昨天的,8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