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涼宮(四)
李素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少時, 夢到自己第一次于宮中見到葉家婉宜的場景。
約莫是秋日的時候,天遼地闊,甚是晴爽。葉家的大小姐打扮得秀美端方,活脫脫一個絕色美人的胚子。她朝自己笑笑,很腼腆地見禮。
那時的葉皇後,後來的西宮太後,對李素道:“素兒,婉宜日後會嫁予你為妻,你要好好待她。”
雖年少, 李素也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他瞧一眼那美色婉約、難有人出其左右的少女,心頭微跳,耳後如燒了一片霞似的。
李素順着葉皇後的話, 應了下來。那一次,葉婉宜贈給他一塊玉佩, 玉料是上好的璞山玉,光潤如水, 上刻“志存”,乃是勸人志存高遠之意。
這塊玉佩,李素一直留到後來,未曾舍得丢。直到一次酒後,在宮宴上将其摔落在了草坪中。
後來, 李延棠還朝,李素不再是儲君。雖他與皇位失之交臂,但他卻沒什麽脾氣, 也不大想去争。他想着,能娶到葉婉宜,與她成親過日子、生兒育女,已是人間一大樁幸事,他應當知足了。
李延棠受冠東宮那夜,李素問過葉婉宜:“若我不再是太子,你可還願嫁給我?”
那夜,為了慶祝李延棠受冠東宮,整座皇宮皆是張燈結彩、燈火通明,一副幾欲照亮半邊天的模樣。在無人知曉的暗處角落裏,初初長成未久的李素與葉婉宜相立而談。
彼時,葉婉宜點了頭。
她笑得甚是純美,面龐上皆是動人的笑意。在李素的眼裏,葉婉宜雖有着“端方雍容”的名頭,可她私底下也是有些小棱角的,和她的妹妹葉柔宜如出一轍。
——願意放棄太子妃之位,嫁給無緣帝位的李素,便是她的一顆小小棱角。
那夜,雖無緣太子之位令他有些失意,可他更多的卻是歡喜——他覺得倒映于葉婉宜眸中的煙火甚是好看精彩,因此歡喜不已。
只可惜,葉家卻不願将婉宜再嫁給他。葉家世代名閥,嫡長女便是算好了要當皇後的。做不了皇後,那便是讓葉家十多年的精心教養付諸東流。
以是,葉婉宜不能再與李素有瓜葛。
葉婉宜也曾争過、懇求過,但她到底是葉家的嫡長女。忘了是哪一日,葉夫人與葉婉宜徹夜長談,終是讓她改了心意,答應聽從家族安排,入宮為後。
從此後,那長着細細棱角的葉婉宜便不見了。她像是被徹底磨平了的鵝卵石,圓滑、完美、飽滿,誰都挑不出一絲錯處,可誰也看不出她心底在想什麽。
沒了皇位,也沒了曾經的青梅竹馬。李素終日飲酒作樂,好似用醉意麻痹了自己,便能逃脫了這事事皆不如意的紅塵世間一般。
但誰也不曾料到,兜兜轉轉,葉婉宜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賜婚,将葉婉宜又還了回來。
李素不知該如何述說自己的心情,但他卻知道,這是一樁好事。這一回,他是絕不會再把心上人交出去了。為此,他已停了酒,不再多飲。
然而今日,葉婉宜的父親葉衡卻親自上門,勸他解親。
淮南王府的正廳裏,一片壓抑。外頭風雨大作,時有白電滾過。葉衡抽出一封信,遞給了李素,低聲道:“婉宜所願,皆在信中。”
李素微白了面色,心頭有不妙預感。
他撕開了信封,展信而閱。字跡隽秀,确實是葉婉宜親筆無疑。信中寫她無意于自己,煩請他懇求陛下,解除婚約,放她去留随意。
字字句句,甚是無情。
李素面無表情地看完了信,神情甚為陰鸷。他合了信紙,冷然道:“葉衡,若本王說不願,你又當如何?”
葉衡道:“那自然是将婉宜嫁過來。”
葉衡這話說的坦然,李素卻無言以對。
李素微咬牙,心卻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他知道,葉家是咬準了自己對葉婉宜的感情——他們都知道,自己癡情如斯,一直視葉婉宜如心尖至寶,定舍不得她難過。
葉家抱着做外戚的美夢,可葉家人卻不敢自己得罪陛下天威,便希望他李素來開這個口,來讨陛下的嫌。
外頭的風雨聲愈發了,沙沙不絕,敲的屋頂傳來如奏之聲。李素的拳越捏越緊,終于,他狠狠拍了一記桌案,陰刻道:“葉家人,真是好一個膽大的葉家人!你們是不把本王放在眼裏麽?”
他察覺到自己的口腔之中有鹹鏽味,原是自己暗怒之時,不小心咬破了嘴角。
“王爺此言差矣。西宮太後娘娘,也姓葉。咱們葉家,又怎會把王爺視為外人?”葉衡卻挂着世故的笑,道,“咱們葉家與王爺,本就該同氣連枝才是。”
頓了頓,葉衡搖搖頭,道:“婉宜她本也不想鬧得如此難堪。可賜婚到底非你情我願,乃是陛下強她所難,以是……”
李素陰鸷的面孔,流露出一分破裂的哀痛來。
葉婉宜……
想到回憶之中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少女,李素的心口就微微一疼。
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那個姑娘。
“陛下強她所難……?”他喃喃念了一句,竟自顧自地笑起來,“你們葉家真是厲害,瞧準了我見不得婉宜不如意。”
說罷,他站起身來,面容冷刻如冰:“好,本王答應你,去陛下面前解除這樁婚事。”
葉衡并不詫異,只是含笑道了謝,又命小厮把早前備好的謝禮擡上來,這才告辭離去,冒雨上了回葉府的馬車。
待葉衡走後,李素的面容徹底冷了下來。
他一擡手,便掀翻了堆放着的禮物箱匣,低垂頭顱,喃喃道:“婉宜,你只肯做皇後是麽?要想娶你,便得先得到那帝位……是麽?”
外頭電光雨絲相交,白光照亮了他的陰鸷容顏。他眸中一道冷色,如不化冬雪。
***
清涼宮。
江月心在清涼宮裏住下後,照舊是與褚蓉睡的一張床。京城傍晚後便開始落雨,斷續未絕地下了一整晚的雷雨。這雨聲雖然大,卻也不惱人,江月心和褚蓉趴在床上,講了大半個時辰的閑話。
“姨姨呀,你可知道男女間親密接觸,是個什麽滋味?”
“你想知道拉?再修煉八百年吧。”
“姨姨無所不知,就和我說說呗。”
“……”
褚蓉無語。
她要是能撩動江亭風那塊木頭,她就不會在這皇宮裏做什麽“教養嬷嬷”了,孩子都生了一二三四五個了。她哪有什麽經驗能和江月心說的?沒有!不說!
“姨姨不知道啊!”江月心竟然有些憐憫,道,“沒想到姨姨也這麽可憐……”
“……”褚蓉一扶額頭。
兩人扯東扯西,講了好一會兒,才就着雨聲遲遲入睡。次日,外頭的雨水也沒停下,依舊沙沙地下着。江月心用了早膳,便興沖沖地去見李延棠。
李延棠起的早,已在批閱奏折了。江月心進了清涼宮正殿,張嘴便是一句“小心肝~”,回音袅袅,環繞在整個宮室內。
李延棠面不改色,依舊一臉溫雅從容、風光霁月,渾似她喊的不是“小心肝”,而是聲恭敬的“公子”。
他本想起身接她,可他一動,雙膝便傳來微微刺痛。于是,他只能咬牙坐着。李延棠早習慣了這痛楚——每逢雨天,他少時被打斷的雙膝就會隐隐作痛,若要行動,則得咬牙忍着巨大痛苦。但他也習慣了不說出來,只自己忍着。
然而,這回,他蹙眉的動作卻叫江月心察覺了。
“怎麽了?小心肝?你哪兒不舒服麽?”
“……無妨,腿麻了。”
恰在此時,幾名外臣拜見陛下。李延棠道:“宣他們進來吧。”
“哎,小心肝,你可別勉強啊!”江月心道,“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就讓我來做吧!”
聽着那句“小心肝”,李延棠依舊笑得一臉雲淡風輕,連垂眸的角度都不曾改變一星半點。
“說真的,小心肝,你要是哪兒疼了可千萬別忍着,找楊大夫給你瞧瞧……”江月心還在念叨,李延棠聽了那句“小心肝”,卻愈發的溫柔自如、從容恍如一名滿袖清風的仙人。
“小心肝,外頭的大人們進來啦!我要不要退避一下?”江月心看到幾個胡子花白的老頭進來了,便問道。
“不用。”李延棠神态自若,未有任何不适。那模樣,那姿勢,皆是一等一的清貴,讓人不敢直視。
“小心肝~”
“小心肝……”
“小心肝!”
幾位年過花甲的老大臣,剛踏進清涼宮,就一連聽了三聲“小心肝”,不由紛紛面露古怪之色。李延棠卻只是擡了手,對諸位老大臣道:“坐。不必奇怪。朕就是小郎将的小心肝沒錯。”
所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年紀一大把的老人很可憐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