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九爺(三)
葉夫人與女兒談罷此事, 隔了幾日,便攜女兒一同到京外的妙緣寺上香。
這妙緣寺乃是京城名寺,寺內皆是些名揚天恭的得道高僧,素日來香火極旺盛,四方香客千裏迢迢趕來,只為在佛前許上一願,以是這寺內終年游人如織。葉夫人出手闊綽,替這妙緣寺捐了三樽金身,妙緣寺的僧侶都将她奉為座上賓。
葉夫人帶着葉婉宜到了寺裏, 只見得碧翠掩映、佛音袅袅,梵語經聲不絕于耳。母女倆被沙彌引着,先到了大金寶殿中的佛前, 兩人于蒲團上靜跪了一會兒。
葉夫人甚是誠心,閉目喃喃念着佛經, 手中數珠輕轉未停。如是小半個時辰後,葉夫人才起了身、睜了眼。住持空覺大師迎了上來, 對葉夫人道:“葉夫人如此心誠,必然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聽了高僧此言,葉夫人便像是放下了一顆心石,含笑點了點頭。她牽着葉婉宜的手, 到一旁的簽筒旁,柔聲道:“婉宜,你且抽一支, 叫大師給你解上一解。此後,是進是退,皆看佛祖之言。”
葉婉宜對這些諸天神佛也頗有些敬畏,便合十念一句佛號,鄭重伸了手去抽出一枚簽子,倒過來一看,只見簽上書“三十五”數字,乃是簽號。
空覺大師見了,便起身去取了一張簽紙來,遞給葉家母女二人。葉夫人展開一看,只見簽紙上頭寫着“鳳穿牡丹,百花吐蕊;萬事諸吉,命中大幸”——這是一張大吉大利的上上簽。
葉夫人不由眼前一亮,握着簽紙的手微微顫了起來。“婉宜,這是佛祖保佑。”葉夫人折了簽紙,聲音輕顫,“這就回去與你爹仔細說說,要那淮南王退了這門婚事,想法子送你入宮去。”
葉婉宜聽了,面色慘白一片。
她想到自己方才在佛像前虔誠念經模樣,不由在內心恨道:佛祖啊佛祖,若你當真有靈,為何聽不見自己的願聲?爹娘如今俱是只要這葉府的榮華富貴,恐怕已不把她放在心中了!為了保住葉家的地位,根本不在乎女兒的去留!
葉婉宜退遠了些,再次懇求葉夫人:“還是算了吧,娘。女兒嫁予淮南王,倒也沒什麽不好。更何況,天威難測,葉家三番兩次激怒龍顏,恐怕來日會惹來麻煩……”
葉夫人聽見她這般說,眼底卻俱是心疼:“婉兒,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乃是葉家嫡女,何必作踐自己,去做那什麽勞什子的淮南王妃!你本就該如你姑姑一般,做一宮之主才對。”
葉婉宜聞言,嘴唇微張,卻是說不出話來。
葉家生她養她,她又有什麽理由拒絕爹娘的安排?
葉夫人雙手合十,道:“這葉家的前程,是必然不能斷送了的。你無法入宮,你爹也會叫柔宜嫁入宮中。可柔宜又哪能比得過你?”
聽到妹妹的名字,葉婉宜的面色徹底白了。
若是自己做不成皇後,爹娘竟要妹妹柔宜頂替自己入宮去!
柔宜性子活潑天真,自小沒吃過什麽苦,又怎能去宮裏那等吃人地方?
想到向來跟在自己身後“姐姐”長、“姐姐”短的葉柔宜,葉婉宜的心底便是一陣微絞。她小口地呼吸了一陣子,紅着眼眶,對葉夫人道:“娘,您可萬萬不能叫柔宜入宮去。她那樣的性子,定是會惹出大亂子來的。女兒聽您的話,親自與淮南王說一聲便是了。”
葉夫人聞言,道:“還是婉宜體貼人。”
葉家母女又在牆下私語了一陣,這才攜着家仆離去。
待母女二人走後,一位掃地小沙彌走上來理簽筒。他捧着簽筒晃了一下,竟不小心将那些簽子灑落在地。“嘩啦”一聲,薄木簽子落的滿地都是。仔細一看,每根簽子上寫的竟都是一個“三十五”。
“這……”小沙彌有些不解地看向空覺大師。
空覺大師卻沒了方才的和藹仁慈面孔,只如一個尋常的精明商人似的,滿眼皆是市儈。他撿起一根簽子,道:“全京城都知道這葉婉宜想要皇後之位。要想這葉家繼續捐金身,便得順着她母女二人的心意說,可懂?”
說罷,大師便捧着那一筒一模一樣的簽子,嘿嘿低笑起來,好似看到了源源不斷的香火錢流入自己的口袋。
小沙彌似懂非懂,點點頭又搖搖頭。
***
霍府。
江月心雖下了決心要苦練棋術,但她與霍青別的棋術實在是相差甚遠。巨大的溝壑擺在那兒,無論如何也去不掉;便是再怎麽努力,她也會于數招之內敗給霍青別。
這一日,她又輸給了霍青別,便随手拿起身邊魏曼兒的棋譜仔細翻看。
霍青別見她蹙眉困惑模樣,心底不由微微一動。
——曼兒在時,府中也是如此熱鬧的。
霍九夫人魏曼兒,并不如普通大家閨秀那般娴靜,反而很是活潑愛動;不僅如此,魏曼兒還跟着從武的叔父學過幾招劍法。
曼兒的性子如此,魏父魏母甚是焦灼,生怕這太過活潑的女兒嫁不出去。也正是因此,時年不過是五品外官的霍青別上門求親時,魏曼兒的父母才會答應這門婚事。
那時的霍青別不過是個家底空空的窮小子,魏家卻是家中出過貴妃的高門大戶。再怎麽看,兩人都是不相配的。但魏曼兒卻一眼相中了霍青別,道:“他生的好看,我要嫁給他。”
因為“生的好看”就嫁出去了,恐怕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但霍青別後來思起此事,總覺得曼兒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只不過考量太多,林林總總,不如一句“生的好看”來的劃算悅耳。以是,曼兒便只挑簡單的話來說。
後來,霍天正帶兵踏破大燕國,霍家水漲船高;霍青別憑借文采學識,一躍成了翰林之首;此時,他與魏曼兒的身份已颠倒了個兒,魏家的門第,已然不再與霍家相配。但霍青別不在乎,魏曼兒更不在乎,她常笑道:“能嫁予阿九,直如那戲本子上的故事一般,叫人歡喜的很。”
郎才女貌,金玉良緣,誠然如是。
過門六年後,魏曼兒因産後身子虛薄虧空,終究撒手人間。這樁叫京城女兒人人豔羨的婚事,在最後落下了帷幕。魏曼兒葬入霍家祖墳,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少爺,霍辛。
給魏曼兒辦完白事後,霍家人與溫嬷嬷便勸霍青別早納續弦,這樣對小少爺霍辛也是樁好事。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但霍青別都不曾松口過。
“啪嗒”一聲清脆響聲,乃是棋子落在棋盤上,将霍青別的思緒拉了回來。
“霍大人,這出棋下的對不對?”江月心摩挲着下巴,詢問道。
“……”
霍青別不答。
他瞧着江月心,卻覺着時光倒轉了許久。曼兒似乎還坐在窗前與自己對弈,手邊擱着那本珍愛的棋譜;她迎着天光嫣然而笑,一副英氣豔麗模樣,問道:“阿九,你真當不與我學武?”
“霍大人?霍大人?”江月心見他久久出神,便納悶着喊了兩聲。
“……是九叔。”霍青別回神,糾正道。
“九叔,九叔。”江月心連忙改口,“剛才這步棋……”
霍青別挑了眉,不大客氣地打擊她:“說難聽些,便是毫無章法地亂下。”
江月心:……
太難聽了!
她這副擠眉弄眼的樣子,着實像極了霍青別的故人。他溫吞地笑起來,道:“小郎将,要想贏了我,還得先贏了陛下才是。”
江月心點頭又搖頭,一臉苦色:“哎,我和阿延認識那麽久了,我知道我是贏不過他的,他太聰明了。”
“很久?”霍青別微詫,問道,“也不過是這麽數月……”
“非也。”江月心笑了起來,“我小時候便認識他了。那時他在邊關,化名‘阿喬’,與我做了很久玩伴。”
霍青別聽了,指尖攥緊又松開。
許久後,他道:“原來是青梅竹馬。……難怪陛下如此愛重你。此前,倒也不曾聽陛下說過。”頓了頓,他的神色淡了下去,口中道:“今天我有些疲乏了,便練到這兒吧。小郎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棋術。”
江月心應了聲“好”,便出門去了。她似乎迎面撞着了小少爺霍辛,外頭傳來一大一小兩人鬧騰的聲音。
“小郎将!我這畫好看嗎?”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極了!妙啊!”
“小郎将,你入宮之後,還會回咱們家嗎?”
“應該會吧?”
“那可太好了!你要常回來看看阿辛和溫嬷嬷呀!”
霍青別聽着孩童稚嫩之聲,緩緩合上雙眸,口中喃喃念道:“曼兒,你說,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