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九叔(一)
靈牌前, 餘煙袅袅。
霍青別垂着眼,瞧着那道牌位,思緒恍惚。
窗外頭漸漸上了燈彩,一陣霓虹似的紅豔,影影綽綽的。桌上白蠟淌下一道燭淚,滾落在盞中。噼啪一陣微響,乃是燭芯的火焰輕跳了一番。
“她也不是那麽的像你,偏叫我總覺着夢見了故人。”
霍青別輕嘆了一聲,扯了張椅, 在牌位前坐下,自顧自對着這牌位說氣話來,好似這道沉默不語的牌位是個大活人似的。
“曼兒, 你常與我說,做事不可急躁冒進。便是有什麽想要的, 也該慢慢尋,慢慢要。人生最不應要的, 便是急躁的壞脾氣。”他眼簾微翕,瞧着那牌位的神色愈發溫柔起來,“後來陛下來我這兒,我亦是這樣教他的。可如今……”
他猶豫了一番,道:“我竟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
歇了一陣子, 他繼續對那牌位喃喃自語。
“你去時,在榻上叮囑我莫要記挂着你,若是有遇着合适的, 便續弦為妻,也好照料阿辛,更能讓這霍家如你在時一般熱鬧。如是多年歲過去了,咱們家倒是熱鬧了,但那人……”
霍青別微微苦笑一下,道:“但那人卻是個碰不得的。”
又安靜了一會兒,霍青別絮絮叨說起旁的雜七雜八的事來:“阿辛如今能背許多首詩,來日興許要比我厲害幾分。只不過他還有些小孩子脾性,愛聽人誇,不夠謙穩,還需打磨一番。溫嬷嬷自己沒孩子,于此事上也不大擅長。想來,還是要我親自照料才是。”
他說了一陣子話後,外頭傳來扣扣的敲門聲,原是溫嬷嬷在外頭。霍青別召她進來,問:“小郎将那頭,一切可好?”
溫嬷嬷灑着細細皺紋的眼角一擰,眉心微蹙,道:“小郎将已喝了醒酒湯,睡了過去。有翠兒在那邊服侍着,不會出什麽大事兒。”
“那便好。”霍青別又給牌位換了一炷香,随口問道,“聽聞葉家今日進言,要陛下納娶葉婉宜為妻,後來怎麽處置的?我還不曾仔細聽。”
“陛下做主,給葉大小姐和淮南王賜了婚。”溫嬷嬷道。
“這倒是成人之美了。”霍青別拂了拂袖口,腳步一頓,嘆道,“葉家為了将女兒嫁給陛下,可真是費盡了心思。我看日後,這樣的事兒只會多,不會少。……真是可憐了小郎将,硬生生消磨在這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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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嬷嬷聽出他話中有憐憫之意,心底微微一沉。
自家老爺是甚麽樣的性子,她可是再清楚不過。他極是耐得住寂寞,魏氏病去那麽多年,霍九爺也沒有再娶,整個人便如斷了紅塵六根似的。這小郎将一來,霍九爺卻變了個樣子,她又如何不能注意到?
可這小郎将只是個普通女子便罷了,還偏偏是将來的皇後,是霍九爺無論如何也碰不得的女人。
于是,溫嬷嬷試探道:“老爺,話也不是這麽說。千金難買人高興,小郎将與陛下兩情相悅,便是有萬千苦,萬千難,那也不過是有情人的趣致罷了。陛下這樣護着小郎将,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溫嬷嬷一句“小郎将與陛下兩情相悅”,讓霍青別的手指微攏。他側了面頰,低聲道:“嬷嬷說的倒也是。”他在原地踱步一陣,對溫嬷嬷道:“我答應了小郎将要傳授她棋術。你去準備些教本棋盤,來日便能派上用場。”
溫嬷嬷聽了,眉頭又打起結來。
她知道,這是自家老爺沒怎麽聽進自個兒的話。
霍青別就是這樣的性子,看起來脾氣軟和,卻是最不好拿捏的那一塊。他要是認定了的事兒,那便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霍家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有些相似,譬如霍淑君也是差不多的野蠻脾氣。
“是。”溫嬷嬷無奈應下,只得另想法子。
溫嬷嬷到了外間,就見得霍辛在乖乖巧巧地描紅。聽見腳步聲,霍辛揚起白淨可愛的臉蛋來,穿着鑲貓眼石子兒彩履的腳掌一晃一晃的,口中道:“嬷嬷!小郎将還在外頭練劍麽?阿辛想去看。”
“已沒在練了。”溫嬷嬷答。
“不練了呀!怪好看的呢。”霍辛略有失望,“要是小郎将能留在咱家就好了。爹爹為什麽不娶了小郎将呢?”
溫嬷嬷微驚,連忙比了個“噓”的手勢,低聲訓斥道:“少爺!若是您為了咱們霍家好,這話可不能再說第二遍。小郎将是要做皇後娘娘的人,少爺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可是要老爺與我齊齊掉腦袋的!萬萬不可再提!”
霍辛還小,被她的話吓得慘白了臉,連連點頭,溫嬷嬷這才松了口氣。
***
到了次日,江月心醒來,收拾收拾,便想起了要學棋的事兒。左右詢問了三次,到了午後,忙完公事的霍青別才請她到書房去。恰好溫嬷嬷說,淑君小姐也可一道學學棋,于是,霍淑君也跟着一道去了。
霍青別坐在書房裏頭,穿了身月白色的寬松衣袍,發間別了枚烏木簪子,袖口卷得略高,露出雙細瘦的手。他已布好了棋盤,只等着對頭人上座。
“九叔!”霍淑君提了裙擺,搶先一屁股把霍青別對頭的位置給占了,讓江月心只能坐在一旁觀戰。霍大小姐瞧了那棋盤一眼,道,“哎,九叔,我也是會下棋的。溫嬷嬷定要說什麽我得學棋,可我的棋術也是不賴的!”
說罷,她便鬧着要與霍青別下棋。霍青別無法,便陪着她下了一盤,只不過五六步,就将霍淑君殺的片甲不留,令她抱着頭直在那兒哀哀叫喚。
“棋術一道,需得靜下心來,才能學得進。”霍青別撩了袖口,慢慢道,“若是靜不下來,便是學再多也惘然。”
霍淑君和江月心面面相觑。
“大小姐,我覺得你靜不下來。”江月心對霍淑君道。
“小郎将,你也靜不下來的。”霍淑君對江月心道。
饒是如此,兩人還是坐下來,繼續學棋術。霍青別精于棋術,教起二人來,自然不會在話下。只可惜他對面的二位,一個沒什麽耐心,另一個卻有些笨拙。
霍淑君學了沒一會兒,便開始打起了呵欠;江月心卻是笨手笨腳的,一道規矩要聽兩三遍才能懂。學了老半天,也只不過是将這棋術的規矩聽懂了個皮毛。
——看來,要想和阿延對弈,還要花上好一番功夫。
而一旁的霍淑君,卻已經開啓了小差,對着她的耳朵嘀咕起來:“哎,小郎将,你知道麽?我昨晚上夢到了顧鏡!他呀……”
江月心:去去去,不知道!我哪兒知道你夢到了什麽啊!
霍青別見江月心甚是苦惱,便起身去書架前。他翻找了一陣子,抽出一本略舊的棋譜來,甚是珍愛地用手指輕拂了一陣細灰,遞過來道:“若是要想學得快些兒,可多讀讀這本棋譜。但這冊棋譜乃是孤本,市面上沒的尋,小郎将萬萬要小心了。”
江月心聞言,小心翼翼捧過棋譜。翻開第一頁,但見上頭寫着行秀氣的簪花小楷。雖有些年份了,但字跡卻是極清晰的,寫的是一個人名,叫做“霍魏氏領中書曼兒”。
霍是夫姓,魏是本姓,領中書瞧着是此人父親的官職,曼兒則是名,合起來,便是魏曼兒。江月心斟酌了下,問道:“霍大人,這本書……乃是令夫人的?”
“從前是。”霍青別道,“她在時甚為珍愛此書。不過,她也說過,書乃死物,還是要留給有用之人,才算是派上了用場。若是終日在書格裏頭積灰,那便不好了。”
聽霍青別主動提起夫人,江月心一下子就想到了在葉家時,葉夫人所說的那番話。什麽李延棠從前借住在霍府時,霍九夫人魏氏對他特別之流的話。
她納悶了一陣子,便問道:“霍大人,容我失禮問一句,那天葉夫人一個勁兒地和我說阿延和霍九夫人關系好,這是什麽意思?莫非是霍九夫人與阿延親似姐弟嗎?”
若是霍九夫人真與阿延交好,那她也要好好地謝謝霍九夫人當年的照顧,給她多上一炷香。
霍青別愣了下,面色微寒。旋即,他解釋道:“陛下那時方來京城,體弱多疾,常常夜半驚醒病複,徹夜不得安眠。我又在朝中忙碌,無暇分心照顧,乃是曼兒……我夫人照顧了一陣子,才令陛下好起來。”
在旁邊玩着指甲的霍淑君忽然疑惑道:“夜半驚醒病複?陛下那時都十二三歲了吧,還尿床?”
所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第一次發的時候,把兩篇v文的內容發串了。如果有看到的內容不正确的讀者,清理一下緩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