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葉家(四)
好一句“塵中見月心亦閑, 況是清秋仙府間”,詩裏已夾雜了江氏女的閨名“月心”二字,足見陛下出題之心意。
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大白天的,也不曾有一輪滿月。陛下這是擺明了愛重這寒門出身的江氏女,為了江氏女特地出了此題。除了葉婉宜,又有誰敢上去與那江氏女争鋒?
李延棠未着龍袍,只穿一身鴉青色直裰,領上與袖邊俱壓了細細的銀絲紋線, 雖衣裳不顯得惹眼,可他這人卻極出挑,面容似皎月清輝似的, 硬生生将周遭的人都壓了下去。
他一穿常服,便不像是個帝王, 總是溫溫和和的,如一塊磨好的玉, 笑臉迎人;但誰也不會真将他當做鄰家的兄長、書院的先生,只會惶恐着彎身請安。
李延棠早前便到了男賓席上,卻按捺着不讓周圍人請安,便是不想驚動對頭的女客。此刻,見陛下已亮了身份, 諸位戰戰兢兢的男賓紛紛行禮問安。
江月心很是高興,道:“阿延,你來了!”
她身旁的千金們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連忙低聲提醒道:“江姑娘,那可是陛下……”
江月心卻不覺得自個兒有什麽問題,只是翻來覆去琢磨着方才那句“塵中見月心亦閑”——此詩乃是劉禹錫所作,她的娘親因喜愛這句詩文,才為月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江月心只在李延棠面前匆匆提過一次,他卻記上了心頭,這又如何不令她高興呢?
“葉小姐,朕以為,詩歌一事,從無‘不敢’二字。就算有前人大作之前,也不可妄自菲薄。你不動筆,又如何知道自個兒會寫出如何字句?”李延棠笑着開了手中的折扇,輕輕地搖着,“不如寫上一兩句,讓諸位賓客瞧瞧葉姑娘的文采。”
素來喜愛詩文的陛下都這樣說了,葉婉宜也不再推辭。她命丫鬟換了筆墨硯臺,懸腕空肘,以一個端秀的姿勢提起了筆,沾了墨汁兒。
葉婉宜本就以“才色雙絕”名動京城,若誰有幸目睹她提筆寫詩,足可以吹噓上數日。于是,諸位公子皆仔細張望着那設了文房四寶的小桌案。
只見葉婉宜皓腕微動,字跡流麗鋪成而開,一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模樣。不知何時,竟有一只蝶自花園裏頭飛過來,微振着翅膀停在她的字跡上,似是為這字跡所吸引。
起先只是一只蝴蝶,旋即,便是第二、第三只。不一會兒,就聚了一小群大小各異的蝴蝶,紛紛停在詩紙與筆端,還有停在葉婉宜肩上的,皆是清一色的黃蝶,一片香濃粉膩、秾豔無端模樣。
“葉大小姐提筆作詩,竟引得百蝶紛紛飛來!”
“此乃祥瑞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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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牡丹引鳳,百蝶嗅花’,葉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鳳凰之象啊……”
待葉婉宜筆落,丫鬟便取過了她手中的詩紙,交予李延棠手中。李延棠掃一眼,便徐徐念出紙上詩句來。
“雖無皎夜飛金鏡,卻有瓊盤懸心天。嫦娥未必恨寂寞,只念吳剛在人間。”
這句詩将無月之日化為“心間有月”,極是高超。更妙的是,後兩句以嫦娥思念吳剛之喻,暗指自己的相思之情,不可謂是不大膽。衆賓客雖有些為之咂舌,可一旦想到葉婉宜示愛之人乃是當今陛下,便覺得一切皆情有可原了。
就在此時,一名男子贊道:“牡丹引鳳,百蝶嗅花,這本就是祥瑞之兆。葉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鳳凰之象啊!”
此男子乃是京中的司天官之一,官位不大不小,勉強說的上話。因前兩日被葉大人招待了,他這幾天都頗為春風得意。
聽聞司天官都這麽說,一旁的賓客皆交頭接耳,繼而紛紛道:“陛下,何不趁此機會,迎葉小姐入宮,以召天意?”
有人起了頭,便有其餘人也紛紛應和。畢竟,這葉婉宜可是司天官欽定了的“鳳凰之象”,那便是來日要做皇後的人。她若不入宮,還能去哪兒?又有哪個膽子大的人,敢娶了有鳳凰之象的小姐?
葉婉宜有鳳凰之象在身,陛下沒理由拒絕。總不能放着這鳳凰去別家罷!
李延棠聽着耳邊聲音嘈雜,卻不緊不慢地挑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歪着身打量着葉婉宜,面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神情,叫人猜不透。
“葉姑娘身具鳳凰之兆,朕又怎舍得叫你嫁入旁人家中?”李延棠低垂了眼簾,緩緩道。
他這一句話,便叫衆人低聲唏噓起來——看來,這陛下是要将葉婉宜迎入宮中了!
一時間,衆人望向江月心的眼神都有些憐憫。這江氏女才風光了未多久,便有個才色雙絕的葉婉宜要入宮壓她一頭。且聽着司天官所言,葉婉宜才會是真正的皇後娘娘。
霍淑君也早就聽急了,氣巴巴地對江月心道:“你倒是快想想辦法!這葉家人真是好生心機,竟折騰出這種手段來搶你的皇後之位!”
江月心沉思一會兒,道:“阿延只說‘旁人家中’,他李家不是兒子衆多?興許是嫁給什麽小王爺、老王爺,也說不準。”
霍淑君愈氣了,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都說了是‘鳳凰之象’了,還能嫁給什麽小王爺?當然是嫁給你男人做老婆了!還是大老婆!你這個豬!”
江月心搖頭,道:“哎,阿延才不會那樣做呢。”
霍淑君翻了個大白眼,怒道:“随便你!傻子!”
霍淑君瞧着葉婉宜,越瞧越氣。但見葉婉宜文文雅雅地笑着,指尖還停着只蝴蝶,好一副花中仙子的模樣,讓霍大小姐更來氣了。
“這樣吧,朕這就下道聖旨,給葉姑娘賜婚。”李延棠道,“來人,筆墨伺候。”待王六捧來了筆墨,他一氣寫了幾句,便将聖旨扔給了王六,道,“念吧。”
王六抖了抖聖旨,見周遭賓客皆跪下行禮,便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葉氏婉宜,淑儀貞靜,夙著懿稱,……茲特以淮南尹李素為配,擇吉日完婚,欽此。”
聖旨罷,久久未有人言語,所有人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這道聖旨,竟然并非是下令讓葉婉宜入宮為妃,而是要将她許配給淮南王李素為王妃!
“陛、陛下……”司天官大着膽子,詢問道,“這聖旨可是寫錯……”
王六耳朵尖,已大聲嚷道:“大膽!竟敢說陛下下筆有誤!”
司天官立刻老老實實地跪下請罪。
如此一來,衆人皆明白了自己沒聽錯、王六沒念錯、陛下沒寫錯,那聖旨上寫的,确确實實便是淮南王李素的名字。
一時間,衆人一片嘩然。
陛下竟要将這“鳳凰之象”拱手讓給淮南王李素!
哪怕不要這鳳凰之象,任由江山被旁人觊觎,也不肯多納多餘妃嫔!
江月心瞅一眼霍淑君,道:“我可說吧!”
霍淑君看呆了,不由喃喃道,“可真夠狠的……”
人群之中的葉婉宜,已然煞白了面色,握着筆的手都微微顫了起來。她這二十年人聲,皆活得順風順水、人人豔羨,她還從未有哪一天如此時一般,感受到這般大的屈辱和絕望,以至于身子都顫了起來。
“陛、陛下……”葉婉宜咬着嘴唇,眼裏盈着淚水,道,“您當真要将婉宜賜給淮南王?”
李延棠悠閑道:“朕從來只信事在人為,不信這江山社稷會托付于所謂的‘女身祥瑞’之上。自古唯有君王無能,方将江山起落歸因于女色。”
頓了頓,李延棠步至江月心面前,笑道:“若是真有女子能決定這江山,那也是小郎将這般出生入死、為朕立下汗馬功勞的女将軍。”
葉婉宜的腳跟一顫,幾乎要跌落在地,她的丫鬟連忙上去扶住她,葉柔宜與葉夫人也紛紛圍了上去。葉婉宜強撐着面色,卻仍是滾了兩滴淚珠下來。
葉夫人連手裏的念珠都握不住了,連連念起“佛祖保佑”來,滿面的心疼。她平日一貫是菩薩面孔,可此刻瞧着帝王的眼裏,也忍不住帶了一絲怨怼。
竟将婉宜賜給了那個酒色閑王李素,這已是廢了葉家精心教養的一個嫡女!
真是好一招棋!
葉夫人生怕女兒在衆人面前丢了臉面,便代葉婉宜告了退。然而,已有多嘴的人開始議論起此事,左一句“葉大小姐真是好生可憐”,右一句“保不準葉大小姐與淮南王本就有私”,令葉夫人一顆心痛如針紮,瞧着葉婉宜時,便愈發心疼了。
待葉家母女走了,李延棠便對江月心道:“朕今日賜下的這樁婚事,小郎将可還滿意?”
“你這個人也太記仇了吧!”江月心卻掰着手指,納悶道,“那李素三番五次騷擾葉姑娘,兩人分明有仇,這我可都是看在眼裏的。就因為人家想嫁給你,你就把葉婉宜許配給了她的死對頭,讓他們天天互相折磨……你好記仇啊!”
李延棠:……
“哎,是。”他無奈笑道,“朕就是這樣記仇的。”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葉小姐與淮南王喜結連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