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球遠遠地飛了出去,逆着日光,急速地旋動——
精準無比地,飛入了北燕的球門中!
第五局結束的哨聲,也在此刻,從天外至,劃破蒼穹。
球依然在地上滾動着,一直滾到了場邊,承載着膠着厮殺後的終結。
沉寂片刻後,場外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與掌聲!
晉國大臣們站了起來,難以置信竟就這樣贏了,卻難抑縱聲大笑,開懷肆意。蕭懷瑾也不由露出欣慰笑容,有些臣子上前恭維他:
“陛下待後宮遍施恩澤、管教有方,此乃陛下之功,萬民之福啊!”
。
他之功勞麽?
蕭懷瑾并不這麽認為。他并沒有親自贏取這場比賽,一切的勝利,都是她們自身才幹過人,德妃又統禦得住罷了。
且也是她們自己有此意志,沒有被打散士氣,堅持到了最後一局。
但蕭懷瑾實在很愉悅,那是焦慮、沉抑後,心頭驟然一松,撥雲見日般的豁達開朗。
男人間的比試雖然打平,但妃嫔們卻贏了比賽,争回了這口氣。
所以最終,兩國比試的贏家,是晉國。這揚眉吐氣的一場比試,壯的是晉國人的聲威。
天空中烏雲驅散,陽光徐徐沐下,照亮一隅人間。
人間仿佛都陷入了潮水般的歡呼與喝彩中,那喧嘩萦繞蒼穹,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再真實。
而白昭容心中卻一片寧靜。
她看着那個球,飛入了北燕的球門中。看着它在地上滾遠,滾到不被觸及的彼端。
整整五場比試,那壓得讓她呼吸不暢的巨石,也終于沉入了湖底。說不上是更沉重或是更輕松,唯有天地間的寧靜,連風吹過,都沒了聲音。
下一瞬,她眼前一黑,從馬上跌落!
。
不遠處,武明玦正帶着謝令鳶縱馬而來,眼看着白昭容就要墜馬,他一把将謝令鳶提起,謝令鳶在他馬頭上縱身一躍,向着白昭容撲過去!
白昭容被她接了個滿懷。
謝令鳶踉跄了幾步,這迎面的重力墜過來,她也受不住,二人雙雙倒在了地上。
從白昭容擊球,到墜馬,一切發生不過瞬息間,哨聲悠揚終結。
星盤卻也于此刻亮了起來,星光點綴,緩緩轉動。
謝令鳶躺在地上,仰頭望天——蒼穹那樣高曠,天是藍的,眼前好像還有塵埃未定,有人來來回回走動,但歡呼聲一刻未絕。
【天機星君?白婉儀】
【清蓮去飾行婉儀,心竅玲珑一闡提。美人遲暮英雄淚,濟世懸壺緩緩歸。】
一闡提?
謝令鳶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又重看了那宿命詩——沒錯,心竅玲珑一闡提。
何謂一闡提人?那是斷善根者,永生不得成佛。
是阿賴耶識的執着,犯五罪之貪癡的人。
。
四周妃嫔見狀不妙,趕緊一擁圍上來:“德妃娘娘……”
“娘娘可有礙?”
北燕公主從馬上一躍而下,扯住方才和尹婕妤嗆聲的女子,上前行了個标準的漢禮,抱拳道:“姑娘們性子剛猛,方才球場一事,赫連焉并非有意冒犯,也是一時情急失了分寸,傷害貴國尹家人的心,我會帶她向婕妤們致歉。”
輸了便是輸了,無論比賽中怎樣阻撓晉國也好,比完了都是願賭服輸。
她們的聲音被風裹挾,淹沒在場外沸騰一片的歡慶聲中。
幾乎每個晉國人都是面帶紅光,沉抑了十多年終在此刻釋懷。而旁的一隅安靜角落,北燕的使臣們,則是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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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北燕提議比試,雖然不知睿王爺為何做出這個決定,但使臣們推敲再三,只有利無弊,這才以此與晉國交涉。而晉國答應比賽後又要求追加女子賽,北燕也答應了,無非是因為對贏得比賽勝券在握。
也不怪他們自信。他們能騎最烈的馬,用最沉重堅硬的球杆,有着縱橫馳騁的雄風,不畏人前的膽魄,是怎麽也不會想到會輸掉的。
所以,當蕭懷瑾拉着睿王爺墜馬,兩國賽局抵平時,北燕就已經失去了最初設想的優勢。畢竟兩國利益的磋磨,都是以男子這一場比試來定,而今不分勝負,唯有重回談判席。
但德妃率領妃嫔們參與的馬球賽,倘若贏了是要押北燕使節團一個人留在晉國的,晉國完全可以拿這個人,來做和談時的利益交涉。
不知不覺間,北燕當初給晉國設下的圈套,竟然反過來套住了自己。
如今,兩國比試已經塵埃落定。按着國朝禮儀,接下來該是設宴共慶,明日兩國便進入議和談判的程序了。
先時還驕傲不可一世的北燕使臣們,如今個個懸着心,看着晉國後宮團往這邊走來,走在中間的是民間奉為祥瑞的德妃,她走到蕭懷瑾面前,被皇帝微笑相迎——
蕭懷瑾單手豎掌于前,竟是以國士之禮待之!
他如此禮遇他的妃子!
北燕使臣仿若等待審判,聽到德妃那并不婉轉的聲音輕靈揚起:“兩國既有約定,如今賽事已盡,自當履約。倘若背信棄義,則遭天下人所不齒。陛下,臣妾鬥膽,請留北燕睿王殿下于京畿,以履和談之約,修兩國之好。”
修兩國之好……
這是當他們攝政王的胞弟,北燕第一英雄、第一殺神的慕容臨,是個和親的嗎?!
北燕使臣團聞言,轟然炸裂。
在一片交頭接耳的群情激憤中,慕容臨端坐不動,神色都未曾有變,只緩緩擡眼,探究地看了謝令鳶一眼。
他早料定了是自己,他對于晉國而言最有政治價值,是以心緒絲毫未見波瀾。
倒是北燕公主急切萬分,卻礙于當初兩國約定,只得在一旁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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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晉國官員太過興奮,甚至隐隐有些忘形,言辭間對北燕頗有刻薄之意。北燕的使臣官員們,聽得神色憤然。
原本穩操勝券的兩場比賽,女子比試輸了,連睿王爺親自帶領的球賽都只是堪堪打平——雖然有兩局是存了羞辱之意的放水,但平局就是平局!
震驚颠覆之後的大失所望,讓他們一個個握拳頓足,聽着晉國官員的諷刺,他們忍住了沒有動手,反唇相譏卻是不能控制的。
“我北燕無勇?哈哈哈!晉國有些懦夫,連廉恥都忘記怎麽寫了,靠着女人贏了比賽,竟還有臉得意?”
“一群連女人都不如的廢物,怪不得戰場上頻頻失利,哭爹喊娘地丢盔棄甲!”
“晉國女子既然神威,怎地你們不叫母親妻女騎馬上陣得了……”
“男不如女,廢物!”
……
北燕使臣們反唇相譏,保住他們岌岌可危的顏面,然而這些話,卻是真正戳了某些大臣的痛腳。
竟說他們男人不如女子?這是何等的羞辱啊。
晉國的大臣們臉一陣紅一陣白,想要反駁,卻覺這些妃嫔在賽場的表現,委實無可挑剔。且太後亦是女人,還在臺上穩穩當當地坐着,是國家背後隐隐的主宰……素日擅長掐架的文官,竟然被生生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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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回頭一看,暗道不妙。若是士大夫的直男癌之魂被北燕激出來,等和談一事完畢,她幾乎可以預見到卸磨殺驢的未來,被上個十七八封彈劾,洋洋灑灑地指責妃嫔抛頭露面……
歷史上精分大臣的事情還少見麽。
想當年,太後還政于皇帝之前,可謂步步荊棘,朝堂上一旦揪着她的一點錯誤,就大肆叫嚣女子亂國,當年京城罵她竊國的歌謠都流傳到了邊關去。
當機立斷,謝令鳶鬥膽起身,站得挺拔如松,差點擋住了蕭懷瑾的視線。
“比賽輸贏已定,何來宵小借女諷男?有本事閑言碎語,不如來跟本宮比試比試!”
她可不畏,五行星力還攢着,又有【朝垣】傍身,至少都能和這些北燕猛士們過上數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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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在北燕使節團裏巡梭着,看到安坐如山、四平八穩的睿王爺。睿王爺一直望着她,此刻對上了她的視線,剎那間的靈犀,他頓感不妙!
便見德妃輕啓丹唇,一字一句:
“既然北燕說我晉國男兒不如女,那本宮想看看北燕男兒,是不是也不如晉女?不妨就請你們北燕的睿王殿下來戰,何如?”
她說完還笑了笑,毫無挑釁的平和模樣,卻更勝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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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音甫落,全場啞然無聲。
——德妃瘋了!
不僅是北燕使臣們大駭失色,連晉國這邊也被怔住,所有人都以為,德妃此刻怕是飄飄然了,貴妃麗妃等人,都被謝令鳶這神來一筆的要求震驚。
德妃,竟敢挑戰男子?!
并且挑戰的還是北燕第一戰神?!
武修儀想要攔住謝令鳶:“娘娘,不妨……”他正要說,由他代替謝令鳶上陣,對戰睿王爺,謝令鳶卻回握了他的手腕推開,露出一個篤定的微笑。
“……”力能扛鼎的懷慶侯世子,感到自己的手腕差點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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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質疑中,唯何太後微微挑眉,心知這一役,北燕是要陷入不利境地了。
睿王爺贏了,是勝之不武。
睿王爺輸了,則無顏見人。
但倘若不答應德妃的請戰,則是懦弱鼠輩!
無論如何,睿王爺都是極其被動的,且衆目睽睽,他即便明知這是暗藏刺刀的陷阱,也不得不跳。
德妃在逼迫。為的,卻是晉國臣人的顏面。
蕭懷瑾焉有不知,他心情複雜,不知該不該制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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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已是群情嘩然,當即有一位馬球将站起來,面孔黝黑四肢發達,正是那踩斷方小将軍手骨的人:“睿王殿下的身手,恐怕不是貴國娘娘能受得住。末将不才,願為睿王爺一戰!”
說罷他從臺上鹞子翻身,正要跳入場中,卻被人按住肩膀,硬生生的壓了回去。
睿王爺神色冷冽。
“承蒙娘娘盛情相邀,那本王卻之不恭了。”
他輕笑了一下,眼中卻看不到任何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