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色漸晚,十裏烈焰雲霞漫天,早已塵埃落定的賽場,憑添了幾分大漠孤煙的蒼涼之感。
二人去準備了片刻,謝令鳶換了身劍袖交領襦裙,驅馬一躍入場。睿王爺一身黑袍,未着寸甲,英姿挺拔,手持一柄黑色長劍,笑意盈盈道:“德妃娘娘,我會點到為止,不傷您的千金玉體。”
“……”謝令鳶慈祥地看着他微笑,露出标準的八顆牙齒。
随即從背後亮出了兵器。
兩國臣民震驚了。
——竟是一把青龍偃月刀!
謝令鳶早已經震驚過了,她先時叫星使去幫她拿一柄長的、威風的、一看就能壯她聲勢的兵器,結果這個實誠的少年拎來了一把重達八十八斤的青龍偃月刀……
不過此刻,顯然她的威懾目的達到了。
看着那柄幾乎比德妃人還長的青龍偃月刀,場外人的下巴都穿透了地面。
而睿王爺原本好整以暇的笑容,隐隐有些不自在。天下男兒,誰人不知關公的青龍偃月刀?
他心中暗叫,糟糕!
。
謝令鳶手臂也隐隐有些發沉。
北燕第一戰神,會是何等的強勢,謝令鳶不知道。她将全身的【朝垣】之力放在手上,又開啓了【五行之木】,以風為速,以氣為護,以抵禦睿王爺的攻擊。
因找齊了八位星君,除了真正的武曲星君還在宮外,所以她的氣數,快到了第四層【利】,護體的氣,比那日在朝闕殿上遇猛虎時,要充沛得多。速度也就更快得多。
但她對戰久經沙場的睿王爺,并沒有任何實戰優勢。睿王爺雖然劍未出鞘,但周身已經散發出了浴血而出的嗜殺之氣,往日氣定神閑的倜傥模樣一掃而空,是真正的凜然肅殺。
所以她只能取巧,拼的是一個快字。
謝令鳶沒有給睿王爺任何反應的時間,揚鞭馭馬,風起氣輕,如離弦之箭,直奔對手而去!
睿王爺只消眨了下眼,便感到德妃的長刀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往自己橫砍而來。他畢竟也是一路踏着屍山血海過來的人,反應極快,幾乎不假思索,單手舉劍格擋。
他的劍是名家所鍛,刀劍撞擊,利刃交鋒,擦出零星火花。
然而德妃沖來之勢實在太迅猛——換了普通武士,恐怕已經受不住這一擊被打下了馬。她沖來的慣性極大,饒是睿王爺力大,也經不起這樣的慣性沖撞,那長劍仿若是抵住了泰山崩塌一般,被刀壓着,往他自己的肩膀處壓去。
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睿王爺迅速後仰,那柄長刀險險地從他上方削過。而後他卸力,長劍順勢刺過去,奇怪的是無法碰觸她,仿佛有什麽隔膜,劍鋒一滑,只砍斷了她的發帶。
他心下生疑,兩馬對沖而過,德妃的馬在交錯過兩步之後,迅速轉身,它跟随謝令鳶,有以風為速的加持,轉得極快,竟是連人帶馬打了個漂旋。
瞬息間,謝令鳶又回到了睿王爺身後,手中微松,刀杆下滑,手握住了刀柄最上方,一個反手,長柄狠狠打向睿王爺。
她動作快如幻影,睿王爺即便看得透她招數,然而他方從馬背上直起身,為了卸力只能生生受了這一擊,從馬背上掉落下去!
他落地時以劍柄相撐,身子在空中後翻,才将将站穩。轉念間便明白了德妃盤算——是怕持久戰于她不利,故意将他迫下馬,只要下馬就是輸了!
謝令鳶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他,秋風拂亂她的長發,她以偃月刀指向他:“北燕男子,同樣也是輸于晉國女子。貴國使臣,可以收回方才的話了!”
她背對着夕陽,逆光只看得到輪廓。
但映在睿王爺眼底,卻看得清晰。
此刻的他,才真正體悟到,為何老國師對“天道”九星如此忌憚,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找尋,甚至不惜逆天行事,将秘密盡數告知于皇室。即便九星只是落陷到後宮為妃嫔,國師也請求傾皇室之力去滅殺。
一個德妃尚且如此,其他八個星君若與她一道,該會迸發出何等可怕的力量?若不能為己所得,當天下誅之!
誅滅的念頭在睿王爺的腦海中一晃而過,繼而屬于北人的另一個更為瘋狂大膽的念頭湧了過來——九星這樣的人,若北燕能娶納之,其兒女定亦是龍鳳之姿……
秋風卷起塵埃,二人靜默對峙,夕陽将他們的身影拉長,沉重的泾渭分明。
這一幕,遠遠映在所有人眼中。
兩招,僅僅兩招而已。
他們不清楚中間的角力和算計,只能看到謝令鳶兩招将睿王爺迫下了馬。
方才比試馬球的北燕女子,則心神俱蕩——原來此前,晉國妃嫔與她們對戰,也并未用盡全力!
坐席上,方老将軍怔然看着這一幕,風徐徐而來,他神情也惆悵而追憶。
不知不覺,眼前一片氤氲,模糊中映出一個飒爽将軍馳騁邊疆的身影。
“是你投生回來了嗎……”
他喃喃地道。
在良久的寂靜中,蕭懷瑾率先站了起來,他聲音穩穩:“德妃神武,且于國有功,當賜厚賞。”
潮水一般的歡呼,這才四下響起。
在這片恭賀聲的海洋中,謝令鳶來不及将頭發束回,她走回蕭懷瑾禦前,再一次跪下謝恩,平視着他的織金敝屣。
“謝陛下恩典。臣妾別無所願,只鬥膽向陛下要一句話的賞賜。”
一句話的賞賜?
德妃今日可謂是壯足了晉國氣勢,卻不趁機要什麽封賞……莫非是想要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話廢中宮而改立她?
有那心思深沉的,已經猜測紛纭。
。
蕭懷瑾心中雖下意識冒出此疑慮,卻莫名其妙又打消了。他奇道:“德妃請起,有何賞賜,道來聽聽。”
謝令鳶擡頭,視線環繞了貴妃麗妃她們一圈。
“臣妾見後宮姐妹們馳騁球場,為的不是邀寵游樂,而是為家國顏面計。如此志氣,臣妾深感嘆服。臣妾鬥膽請陛下,對她們說一句話。”
場中一時間靜默,所有人都望向這裏,德妃與皇帝一個跪,一個站。
蕭懷瑾目光垂落,聽得謝令鳶言辭清脆,那字句仿佛在胸臆中醞釀許久:
——“女子也有不輸于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一片嘩然!
議論聲如沸水翻騰,包圍了謝令鳶和蕭懷瑾。聽到德妃說出這種話,不少大臣們觀念颠覆,聯想到德妃今日所作所為——
區區龍閣鳳池已難容她,她是要升天了!
可她要這樣的話來,有何用?經過今日比賽,無論她們在球場上何等意氣風發,終究是要回到後宮裏,為皇帝綿延後嗣,繼續過着宮闱高牆的日子啊。
。
從遠觀的郦清悟,到近觀的何太後,以及武明玦,都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莫名。随即武明玦想,難怪德妃對他姐姐神交已久,這兩人見面指不定是知音無限。
至于何貴妃等人,更是被這句話驚詫,她們本以為,謝令鳶提出兩國比試,這樣艱辛,至少是為了立功後加封固寵,卻未想到她竟然提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只為了替她們說這一句話?
可她們不需要啊,她們寧願要封賞!封賞!
。
蕭懷瑾被這句話迎面一沖,他低下頭,喚道:“德妃。”
謝令鳶擡起頭,目光便直直撞入蕭懷瑾的眼中。
他莫名想到了許久前,也大致是這樣的場景,他挨了德妃一鞋底,怒不可遏,說宅院女子只會心胸逼仄、勾心鬥角。那時德妃跪下進言,雖不敢反駁,卻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
而今,兩國臣人男女齊聚,為争利益與榮耀而揮汗揮淚。他背負着沉重,在賽場上拼命,她們亦然。
馬球将士們拭淨了塵土,拭不淨血汗;方寧璋斷了的手,方老将軍巋巍端坐;妃嫔們有人香汗未去,有人面色漲紅;還有尹婕妤……垂首靜坐,淚痕未幹。
舉國大義之前,誰也不曾比誰淺薄分毫。
一股莫名的澎湃心潮沖上喉頭,他壓了壓,才維持着鎮定平穩的聲音:“德妃說的不錯,女子也有……”
忽然意識到這聲音被他壓得有些低,周圍還是議論紛紛,大臣們并沒有往心中去。他忽然聲音擡高了,朗聲道:
“女子也有不輸于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寂靜一瞬。
蕭懷瑾的話過去了幾息,四周才轟然炸開!
晉國老臣們全然不贊同,不過只是幾個妃嫔贏了比賽而已,陛下何以至此?
。
謝令鳶顧不得理會那些探究或批評的聲音。因為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顆珠子,有一種奇異的波動之感。她打開星盤,發現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的比賽,還是蕭懷瑾的這番話,抑或這些時日她們的共進退——
每個星君的狀态,都有了些變化。
先前,她們也都是暗着的。而今都或多或少地亮了幾分。
【七殺星君?何容琛——衰】
【天相星君?何韻致——衰】
【天府星君?錢持盈——落】
【貪狼星君?鄭妙妍——衰】
【巨門星君?韋無默——衰】
【天梁星君?宋靜慈——衰】
【天機星君?白婉儀——絕】
【武曲星君?武明貞】
顯然,幾位妃嫔的狀态,都有所進益。即便亮的并不明顯。
但叫謝令鳶難以置信的——白婉儀,狀态竟然是【絕】!
謝令鳶自己就經歷過,當紫微星君的氣數走到絕,陷落得無可救藥,原主就死了。
白婉儀……這是将死之兆?
比試既已結束,兩國大臣也重新達成共識,商榷着接下來的和談事宜。由于晉國點名了睿王爺這個事情,還不尴不尬地杵着,所以邊境細則及歲貢之事,還要細細磋磨。
于是各路人馬按來時的排場,浩浩蕩蕩地回宮。
。
晉國妃嫔馬球隊大勝北燕皇女隊,消息随風一般飛出了皇城,飛遍街頭巷尾。幾乎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在為這場出乎意料的勝利而振奮不已。
國之祥瑞的德妃娘娘神勇無比,兩招便将北燕的戰神打下馬……據說還力能舉馬、砸斷對方的腿……更有民衆添油加醋,說北燕睿王爺已經被德妃打成了廢人,此生都不能再騎馬打仗。這叫許多圍觀過使節團入京的芳齡女子,一邊惋惜那個俊逸的王爺成了廢人,一邊傾慕贊嘆德妃的神勇。
又過了不久,民間便莫名其妙有了德妃娘娘能賜福戰事,保佑軍士平安的傳言。
晚霞将泯,金烏西沉。
直入蒼穹的皇宮,青瓦雕甍在暗色下格外沉肅。
坤儀殿內,坐守中宮的曹皇後,早已得知了晉國女子大勝的消息。
報喜訊的小黃門也是喜不自勝,将那兩場比試,其中驚險起伏跌宕,說得抑揚頓挫,竟是沒有留心曹皇後愈來愈白的臉色。
曹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抱翠見狀,趕緊揮退那沒眼色的宮人。
“娘娘……”
屋內都是心腹,曹皇後嘆了口氣,滾燙茶杯捧在手裏,竟恍然無覺。
“這白昭容,也是不濟事,怕是對本宮起了二心了。”
萬未想到,最後一刻的關鍵一球,竟是白昭容擊入。看來她這皇後的吩咐,已經對白昭容形成不了什麽威懾了。
“娘娘,贏了也是好事,為國為家,亦是為娘娘您增光添彩啊。”抱翠溫言相勸,“今夜禦宴,娘娘也好好賞賜下那些妃嫔。”
她含蓄地提醒着主人,萬不可失了儀态。
曹皇後怔忪的目光往殿外看去,今夜垂拱殿要舉行禦宴。按禮制,她作為一國之母,帝王正妻,是唯一有資格參加國宴的女子。
然而今夜禦宴,禦前已經賜下了恩旨,讓贏得比賽的妃嫔們,與北燕皇室女眷一并參與。
歷朝歷代,千百載以來,從未有此先例——妾室之流竟能抛頭露面,入兩國之宴!
皇貴妃,聖德妃……曹皇後依稀已經看到,這兩位昔日勁敵再升半個位份,家族卯盡全力,就能把自己從鳳座上掀下去。
尤其此刻,朝堂上某些人,死死盯着她祖父曹丞相的錯處。一旦祖父失勢,太後也不再庇護她了……
曹皇後克制自己不去多想,那是連想一想,都會被吞噬的萬仞深淵。她的眼神從迷茫中恢複了堅定,有些事情,有些對手,必須盡快鏟除。
華燈初上,廣寒高升。
垂拱殿外,絲竹管弦不絕于耳,聲籁遼遠直入蒼穹。
北燕使節團既出使長安,便帶來了北燕的雜戲藝人,以作兩國交流之好。晉國焉能居于人後,教坊司也安排了符合北人口味的角抵戲,以及梨園弟子的燕樂大曲,令北燕賓客目不暇接。
殿中高階,皇帝蕭懷瑾正居上首,左側為太後,右側為皇後。左下側兩排為北燕皇室,右下側兩排依次為妃嫔,再之下大殿正分兩側,則分別為兩國臣子。
。
輸了比試,北燕使臣先時的嚣張氣焰都收了,如同慫了的鳥埋着腦袋。北燕公主及一衆宗女将女們,也一改先時的倨傲神色。兩國宴上共飲,難得相交和樂。
北燕公主的目光,時不時便飄向謝令鳶——這個贏了她皇兄睿王爺的德妃,她想知道一個深宅女子,何以強至如此?
睿王爺則面容平靜無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
然而謝令鳶并沒有接受到公主和睿王爺等人的複雜目光。
因為她對着面前的佳肴,右手顫抖着,筷子掉了三次……下午對戰睿王爺時,那把刀用盡了她的洪荒之力……
她左手邊是何貴妃,右手邊是鄭麗妃,其下依次是錢昭儀、白昭容、武修儀,五名婕妤坐于後排。
這位置并不十分醒目,何貴妃餘光一瞥,見德妃案幾上的菜肴一筷未動,轉念一想,就猜到了她大概是手酸得拿不住筷子,卻礙于北燕人在場強行端着面子。
……何貴妃太理解這種強行端着的感受了。
見德妃眼巴巴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何貴妃覺得她比自己等着喂食的鹦鹉還凄慘。念及今日贏了比賽,貴妃也心情好,便不動聲色夾起一筷子菜,趁着衆人都在看大堂上的皮影戲時,倏地送到德妃面前,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看着大殿上的皮影戲。
謝令鳶正餓着,見一雙筷子夾着菜橫空而來,袖中清香與菜肴香氣撲鼻,她心領神會,張口含下去,感動不已地看一眼何貴妃,眼神濕漉漉像只小狗一樣。
麗妃一旁見狀,怎能白叫貴妃讨這個好,哼了一聲,也端了一杯水,送到德妃嘴邊。
武修儀便夾了一筷子米飯,塞入德妃嘴中……
劉婕妤拿起帕子,給她擦了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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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國宴上不得交頭接耳,但衆妃嫔做得十分隐蔽,蕭懷瑾目光掃到這裏時,嘴角抽動了兩下,礙于北燕在場不好戳穿。
曹皇後端坐上方,見德妃竟有如此待遇,簡直比她這個皇後還潇灑肆意,不,是比皇帝還享受,她下巴都要氣歪了!
然而衆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大殿正中的藝伶,不時聽蕭懷瑾和睿王爺交談,沒人注意這邊。所以她都不好追究她們失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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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擡上來了皮影戲架子,謝令鳶以前演戲時碰過,如今卻頭一次親眼看真正的皮影戲。殿門口位置,幾十個曲部藝人奏樂,筚篥、尺八、篪原、方響、排簫、琵琶、笙﹑瑟……齊聲奏起,曲子唱起來婉轉悠揚。
這出戲講述的是兩位禁斷之戀的神仙,因相思之苦,共同織了一場人間夢。二人渴望在夢中度過一世,然而夢中相遇時,一個已嫁為人婦守寡,一個則遠戍邊關,因現實所縛,不敢向對方傾訴愛慕之心。十年後,遠戍邊關的人戰死沙場,送來一封遲來的書信,一訴衷腸。那女子也了卻一樁心事,含笑而終。二位神仙自夢中醒,隔絕千年時光,陳訴魂牽夢萦的惆悵。
北地人少見中原這些把戲,蕭懷瑾見他們有興致,便笑道:“此乃晉國民間,一出十分盛行的皮影戲,名曰《半生人》。貴國千裏而來,若喜歡便盡興,一觀晉國風土民情,市井繁華。”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想到這名動天下的皮影戲,也是宋逸修所作——八歲被迫為宦的世家子弟,卻不減文采斐然,随便寫個皮影戲話本,都能因辭藻華美,而廣為天下傳頌,不得不令人嘆服。
但他想到宋逸修,他就覺得不痛快,記憶中那個安靜清高的男子,卻幫着太後逼死那麽多人,讓他怎樣也無法有好的回憶。
北燕的宗女将女們,聽了他的話,終于忍不住上前,拿着精致的小人,在幕布後作出各種動作,嬉笑不已。殿階上環視這一切,韋無默微微蹙眉,太後神色也漸趨淡漠。
其他大臣見北燕灑脫,便也放開了,縱情宴樂,歡笑沖天。清商署的曲子依舊在奏,歌者唱着“夢中茶霧舊黃昏,終是十年心曲十年燈;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
。
尹婕妤自贏了比賽之後,整個人便又如往日般沉靜得不起眼,幾名婕妤也收斂了賽場上的英挺氣質,梳起婕妤的淩虛髻,戴着雲月金冠步搖,溫婉坐在席位上。她們坐在第二排,并不起眼,其他婕妤不時悄聲安慰她。
國宴場合,尹婕妤斂得住情緒。今日賽場上出言不遜的那位赫連将軍的女兒,并沒有上去玩皮影戲,而是坐在席位上,此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捏着酒杯發怔。
何太後的目光遠遠望出殿外,火樹銀花不夜天,歲末的焰火直入九霄。她目光掃過尹婕妤,淡聲吩咐韋無默:“一會兒叫上各宮的主兒,都随哀家去太液池,放花燈祈福罷。”
身在宮闱,誰人沒個牽挂。那《半生人》的戲文裏,仙刃對凡人說,若想求願祈福,或思念故人,便放出花燈,讓它帶着人的思念願景,随流飄遠。
後宮女子們,平日寂寞,便給她們些念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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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禦宴結束,雙方臣子互相客套作別,後宮女子沒有資格送往,則留在禦宴上。韋無默派人來傳了懿旨給幾位婕妤,其他人眼中閃過驚喜,對尹婕妤安慰道:“尹妹妹,你看太後也惦記你啊。”
“一會兒宴後花燈,就把想對親人說的話,都說了罷。”
“待會兒難受便哭出來,我們陪着呢。”
尹婕妤點點頭,眼中蘊着一抹感激。
禦宴散後,衆妃嫔便起身,跟随太後離開垂拱殿。走出殿外不多久,走在隊列後方的尹婕妤,便被一個人攔下。
她定睛一看,是今日賽場發生口角的那個姓赫連的将門女子。她臉色倏然變冷。
那赫連焉的口氣不算多好,有點矜淡道:“待我回北燕後,送你樣物事權作今日賠罪,你可別扔了!免得日後後悔。”
尹婕妤一怔,已經猜到了對方要送的東西。她心中爬上痛楚,驚愕還未散去,赫連焉已經先離開了,尹婕妤望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許久,才想起跟上了隊列。
從垂拱殿往太液池畔,走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酉時,各宮妃嫔也都到了,正笑語晏晏,賞歲末夜景。見到太後帶德妃等人從禦宴上回來,眼中不免閃過豔羨,随即跪地請安。
宮人已經按着太後的吩咐,準備了幾十盞花燈,守在華燈璀璨的太液池旁。何太後往日的肅穆多了幾分柔和,溫聲道:“哀家今日看影戲,忽然想起民間傳說,諸位若有什麽心願,便就在這裏,暢敘胸臆吧。”
“謝太後體恤嫔妾。”衆人謝恩,随即叫宮人去挑了花燈,笑意盈盈站在太液池畔,将燈放入水中,閉上眼睛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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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星動,歲月仿佛靜好。流水浮燈,帶着活人的思念願景,在暗夜中随着水流飄遠。
何太後望向那湖面上的花燈璀璨,神情變得悵然清遠,繼而浮現一絲嫣然。
星月交輝河漢低,太液池水流潺潺,秋風浮動。謝令鳶一眼望去,數盞荷燈明明滅滅飄在水面,衆妃嫔正垂目許願,此情此景——
她忽然靈犀一動。
她帶着使命而來,須贏得諸妃嫔的聲望,才能活下去,回到原來世界。但得到妃嫔的真情厚誼,在這個後宮裏何其艱難?
若知道她們的心聲和祈願,不就事半功倍了嗎?
謝令鳶登時心神激蕩,她那日朝闕殿上,完成了【英雄救美】使命,得了幾個可以短暫使用的異術,但因沒什麽用武之地,便一直擱置。其中就有一個“火眼金睛”的異術,可以聽到被施術者的心聲——謝令鳶一直覺得,這個異術應該叫“然而猴王早就看穿了一切”更貼切。
她毫不猶豫消耗了一度氣數,“然而猴王早就看穿了一切”異術猛然直灌天靈蓋,瞬間,耳邊響起了各色心聲,餘音回蕩!
“願承恩寵,給母親上诰命……”
“望陛下早日垂幸,能誕下龍子……”
“希望兩年內晉位份,能寵冠後宮!”
在一片紛亂的形形色色的祈福聲中,她聽到了宋靜慈的許願——“願宋氏一族平安,父母親人一生再無颠沛流離。”
還有武明玦的許願十分幽怨:“快和姐姐換回來,陛下千萬不要臨幸……”
錢昭儀的許願則單純許多——“多存些錢,最好晉個位份,當上妃!”
“再過二十年也不老,後宮人人都羨慕我。”這個不必想都是麗妃。
何貴妃矜貴的面容下,是矜貴的心聲:“皇後總有一天要跪在本宮腳邊,求着本宮!”
而白婉儀的許願,聽得謝令鳶不明所以——“若此生還有機會,再回一次朔方,便再去找那老板買酒,嘗嘗那酒的滋味。”
。
謝令鳶記下每個妃嫔的願景,暗自思忖着自己能做些什麽。
在一片如潮水般的許願聲中,忽然一個聲音穿透了她的沉思,猛然炸響在她耳邊——
“啊啊啊讓我早點兒回去吧!金叽獎的最佳女主角,到底是誰啊!”
……
轟然一聲,仿佛電閃雷鳴,以雷霆萬鈞之勢,從頭頂直劈下來!
謝令鳶被這句話擊得眼前一花,從天靈蓋到腳底都泛起了麻意。
那句話,如狂風肆虐的巨浪,海嘯一般吞噬了她的心神。謝令鳶循着那狂風驟雨的聲音看過去,随即靈魂仿佛被迎面轟擊——
不遠處,林昭媛正許願,忽然心神一沖,頭皮發麻,她悚然一驚地轉頭望去,與謝令鳶對視時,八個妃嫔的畫面如流光碎影,往她眼前兩側飛逝而過!
二人對視那一刻,謝令鳶心髒收緊,窒息湧上,随即眼前一黑!
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同一瞬間,星使也感到了如山崩地裂般的動蕩,他趕緊用星力強行罩住謝令鳶,不顧四下一片混亂,周圍的宮女內宦們驚叫道:“德妃娘娘,德妃娘娘!”
“快請禦醫,德妃娘娘,她昏過去了……”
驚呼聲、奔跑聲中,星使只來得及抓住了謝令鳶的神識,必須找個活物暫且轉移,他下意識避開了妃嫔——更來不及找尋,只匆匆看到了一個晃動的影子,便想也不想,将謝令鳶的神識推了過去——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