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進京
姜雲和苗宛彤這兩人也算是奇了,一人心裏想着前方水深火熱, 唯獨不能讓姜雲與自己一道踏進死亡的泥潭中作最後的垂死掙紮, 連哄帶騙都該将姜雲送至元喬那頭, 就算只由兩個小徒弟照看着, 她都能省一大半心去。另一人則心心念念着在苗宛彤心裏占了一席之位的小師妹, 釀着陳年醋意,惡狠狠地與苗宛彤橫眉冷對。
姜雲出門好幾趟, 還沒能将江湖裏的險惡用心體味個完整,倒是先将五味陳雜嘗了一遍, 起先沒嘗出味兒來, 待到時過境遷,她竟是從苗宛彤的只言片語裏砸摸出了絲絲縷縷的不尋常來。她冷心冷情慣了, 不像苗宛彤一般,有什麽事,拐彎抹角都能給姜雲講道出一連串的條條道道, 條分理析地排着隊躍入眼前,堵得姜雲啞口無言。而她只能咬牙往心裏頭埋, 越埋越多, 險些将自己壓作那快死掉的駱駝。
兩人想法有了分歧,誰也沒有作讓步, 一時間靜默得連夏日裏的風都帶着一股子寒涼氣。
苗宛彤不再往前去,尋了一處安頓下來,只生起了火,拍了拍自己身邊空出來的位置。
見姜雲慢慢踱過來, 她笑着一把牽過了姜雲的手,然後與姜雲并排而坐,剖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說好的相扶相持當然是作數的,但這一路還不知是個什麽情形,怕就怕有人挖了陷阱等着咱們往裏跳……”
“你是怕我拖你的後腿嗎?”
苗宛彤總算是被姜雲異想天開的思緒鬧得沒了脾氣,笑咬着唇揪了一把姜雲那水嫩嫩的小臉。她不是個能憋得住事的人,自小與苗景龍學會了有什麽是什麽,繞個七拐八彎的,反倒覺着沒什麽氣性。
“你若是能拖住我的後腿,那我估計死過好幾次了。”苗宛彤笑起來,她小心地捏着姜雲的手心,姜雲的手雖然又細又小,骨節分明,握在手上卻一點也不磕手,反倒如玉般冰浸舒服。她低頭看着,細細地掰開姜雲的手指,輕輕地将她指縫間的藥粉末抹下來,那粉末摸上去還有些粗砺,苗宛彤手下極為小心,又怕中間有沒磨碎的藥碴戳傷姜雲那細嫩嫩的手。
還沒将藥粉末擦幹淨呢,姜雲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毒|藥。”
苗宛彤氣不打一處來,心道你也知道這些是毒|藥呢?還動不動就去摸!心裏如何想她不敢說,反倒是一開口就軟了下來。
“你不是給我吃過解藥了嗎?不怕。”她又小心地抽了回來,然後又接住了剛剛未說完的話頭,“人家是指着咱們來的,擔心你的安危,才想讓你先回去,我保證回來不行嗎?”
姜雲擡眸看了眼苗宛彤,随後點頭,又輕輕地問:“那若真是疫病呢?你會什麽?”
這不見刀不見血的,楞是紮得苗宛彤渾身上下不是滋味,她側頭看着姜雲,原本準備了一大籮筐的反駁生生被姜雲的這句反問掀了個底朝天,将所有準備好的借口與掙紮全都扣在了筐底,嗫嚅了半晌也沒磨出半個字出來。
“若要殺人,你提刀能上,若要治病,不該輪到我了麽?”
苗宛彤仔細地打量着姜雲,一掃剛剛脾性上頭的無理取鬧,姜雲是在認真思考後才認真地剖開了與自己探讨的,她将其中的利害關系摸了個一清二楚,不是自己打着為她好的旗號便能蒙混過關的。這姑娘辦起事來,腦子轉得可真快。
趁着姜雲腦子轉得快,苗宛彤忙又下了套:“若有異樣,你先保證自己無恙,真動起手來,你的腿可得邁開了跑,行麽?”
這是上次面對楚清時留下的病症,一想到姜雲就在身邊還等着自己平安歸去,苗宛彤便心悸,一來她的确想要活下來,二則是怕若真有個萬一,姜雲來不及可怎麽辦。
姜雲見她還在為上一次的事耿耿于心,忙一口應了下來:“若真動起手來,我一定迅速跑開,等你來尋我。”
苗宛彤突然哽住,她細細地體味了一遍姜雲嘴裏的“等你來尋我”,翻來覆去地體味出了一種叫歸宿的感覺,那種歸宿感在苗宛彤的心口砸出了一個豁口,并迅速地占據了那堪稱吝啬的溫柔一隅,安家落戶般紮了根,她側過頭去瞥了一眼自己那把飲過無數人血的長刀,發誓不管如何,拖着最後一口氣,也得爬到姜雲的身邊。
這個世界上,還在等她的人,都一一去了,唯一還剩一處溫暖,便是姜雲了。
苗宛彤直起腰來,拍了拍姜雲的手背:“休息吧,不管你在哪兒,我一定能尋到你。”
姜雲得到應允,總算是安下心來。至少從相識到如今,苗宛彤還從未騙過自己,攤開來說的話也都一是一,絕無半分虛假。苗宛彤正直得好似一個騙子,卻莫明讓人覺得安心可信。
待姜雲一覺醒過來,苗宛彤迅速收拾妥當後兩人又如風一般上了路,她們腳程快,沒幾日便到了京郊外,苗宛彤沒搶着時辰入京,只在郊外不遠的地方與姜雲兩人喝茶。
喝茶的人極少,按理來說,京郊外的人極多,來來去去,赴京的,離京的,多少都會在此歇腳。平日裏忙得肥胖的店家直跳腳,可此時卻悠哉游哉地坐在鄰桌,自己給自己倒茶喝。
苗宛彤挑眉,輕聲道:“店家,麻煩再上一壺熱茶,我家妹子身子不太好,需喝熱的。”
“來嘞!”胖老板的嗓子極好,一個調子拐了好幾道彎,這才笑嘻嘻地給苗宛彤這桌換了一壺熱茶。苗宛彤順勢而上:“怎的客人這般少,大家都進京湊什麽熱鬧了麽?”
那胖老板的臉色一沉,長嘆了一口氣:“姑娘們是從外地過來的吧?尋親麽?”
苗宛彤搖頭:“不,就是聽說京城極大極繁華,便帶着自家妹子過來瞧瞧。”
“那姑娘可別往京去了。”
姜雲探頭,眨着小可憐般的眼睛問:“為何?”
那店家一瞧這水靈的姑娘,又笑了起來:“京城之中最近鬧瘟疫呢,早些時候原想封城的,可這京城裏的達官顯貴如何進如何出?上頭派了大夫過來,将一些染了病的百姓們隔了起來,想将病頭給阻斷咯。但聽說這其中帶病的,是個江湖劍客,一身功夫極為厲害,那些地方是困不住他的,這病傳起來越來越快,如今京城裏,只準進,不準出了。”
“我這兒的客人眼見着也縮了一截兒。姑娘若只是想去瞧瞧,不若再等些時日再去,待這疫病過去了再去京城走走,是挺繁華的,平日裏來來往往好些百姓呢。”胖老板說着又去忙另一桌了。
姜雲擡頭看了眼那被黑雲壓在其中的京城,上次從這兒走的時候,還人聲鼎沸呢,她記得城口有家桂花酥,甜而不膩,十分爽口。
苗宛彤低下頭來,放低了聲音,這才開口:“俞子安怕是被抓了。”
姜雲吃了一驚,她不明白苗宛彤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兩人聽了同樣的內容,也不知苗宛彤是從哪裏扒拉出來的,她只好含着求知欲直勾勾地看着苗宛彤。
看得苗宛彤臉上一紅,輕輕将姜雲的腦袋偏了偏:“早些時候沒封城,達官顯貴可以随意進出,便是不知曉這病是從何而來,之後封了城,只進不出,也知道是一劍客,那便是俞子安在百姓的面前露過面了。依着俞子安如今的樣子,被懷疑身上帶病是正常的,所以那人借着百姓的口将疫病的源頭指向了俞子安。依俞子安如今的功夫,從隔絕之地逃出來簡直易如反掌,我猜那人也是故意沒設防,也是為了讓百姓們相信俞子安相當厲害,不被束縛。但是俞子安當真脫了身,何來只進不出的說法。他若脫身,早就從京中跑了,還等着封城來抓他麽?”
姜雲聽得一愣一愣的,待到苗宛彤說完她才一拍腿,眼睛都彎了起來,看着苗宛彤的眼裏還帶着傾羨。
苗宛彤沒想到這一翻解釋竟是讓姜雲高看了自己,她眼裏亮起來的火光簡直快要将苗宛彤焚燼了,最後又折服在了姜雲那燦如花的笑容裏,一把摟過姜雲:“好啦,聽我說。”
姜雲忙仔細地聽着。
“這人的意圖我不好說,按如今的指向,應當是沖着我來的。”
“為何?”
“咱們答應過俞子安會給他冥蠱的解法,便會去尋他,二來是因為靖雪留給我的信,信是不是靖雪送的我不知曉,但字一定是靖雪寫的。就算咱們蒙過頭去當沒了俞子安的事,卻也不能放手靖雪生死不明不是?所以此人是算準了咱們一定會來。”
姜雲點頭,畢竟戴靖雪是苗宛彤的小師妹,也是三清觀中唯一一個同苗宛彤要好的人了。
“但這麽大的手筆,不該是楚清、翁文淵。”苗宛彤頓了頓,“單宗義這輩子看得最重的就是武學造詣,不會與無辜百姓過不去,應當不會是他。”
姜雲手抖了抖,她心裏有個答案,可卻不敢想。
還在搖擺不定時卻見苗宛彤蹙起了眉尖:“疫病的傳播,系于國家政權,其中的博弈……”
苗宛彤心口一涼,她招了招店家,強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問道:“店家,前些日子我聽說相公國的孫子娶妻啦,可曉得是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
“可不是!”那店家一聽這兩個漂亮的姑娘又來跟自己打發時間了,忙将凳子一拖就坐了過來,“那日我還去瞧過呢!那陣勢可真是算得上舉國同慶了。”
苗宛彤壓着心底的不安,刨出了當日二號苗的所見,的确是一場盛世婚禮,鑼鼓升天,喜慶的氣氛傳了好幾條街,就連浣月樓裏的姑娘都在門口處接了一個大紅包。
“那日聽說連陛下都親自去了國公府呢,只是這位姑娘并不是官家小姐,也不是哪家富商的姑娘,聽說那姑娘生得好看,自小在三清觀中長大,卻溫溫和和如大家閨秀一般,叫什麽雪來着……”
後面的話苗宛彤沒聽進去,聽到三清觀時她便有所察覺,是戴靖雪沒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憋得難受,四周頓時一黑,她眼前一花,後背卻突然被拍了一掌。
苗宛彤擡起頭來看姜雲。
姜雲掐住了苗宛彤的下巴:“呼吸。”
被姜雲這般一提,苗宛彤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呼吸,才致使自己有一種瀕死之感。
姜雲将銀子放置桌案上,牽着苗宛彤便走了:“多謝。”
“哎姑娘,可別進城啦!”店家還在身後殷切叮咛。
姜雲擡起頭來看向苗宛彤:“是戴姑娘吧?”
苗宛彤點頭。
“你說得若不錯,要麽就是秦國公喪心病狂連自己的孫兒和孫媳婦都不放過。”姜雲拉着苗宛彤就要進城,被護城衛攔在外頭。
“只進不出,想好了再進!”
姜雲回頭看了眼失魂落魄的苗宛彤,然後牽着苗宛彤的手一頭紮了進去。
她頭也不回,看了眼前方蕭條的街道,與從前自己來時不一樣,原本熱鬧非凡的京城,如今卻夾帶着蕭索。
“若你想好了,順好了思緒,咱們便去國公府,若真是秦國公困了戴姑娘或者秦文賦,咱們就先救他們出來,若……”
“阿雲。”苗宛彤好不容易開口,聲音裏盡是壓抑的沙啞,姜雲聽罷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也許比咱們想的更糟。”
“怕嗎?”
烏雲壓頂,天色大變,姜雲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從遙遠天邊鋪過來的烏雲,一種大雨将至的窒息感頓時壓了下來,夏季裏悶熱燥動的不安瞬間席卷而來,她長吸了一口氣,側頭看了眼苗宛彤,只見苗宛彤的身後,天邊沒了光線,黑壓壓的一片。
她突然一抖,點了點頭:“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