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蠱毒
雨說到就到,雷雨交加, 苗宛彤護着姜雲躲至了屋檐下。仰頭時雨水便順着那刀削似的下巴慢慢滑過脖頸, 濡濕了領間的衣裳。她問挑着油傘的大娘買了一把油紙傘, 卻沒急着與姜雲離開。
瓢潑而下的雨砸得人心慌慌, 大量的百姓剛剛還聚在城門口嚷嚷着要出城, 此時也只得尋一處避雨之地罵罵咧咧。
京城之中籠罩着一層駭人的死灰,苗宛彤擡頭, 能從匆忙的腳步聲裏聽到洶湧的波濤洶湧。百姓們的臉上帶着驚慌無措,腳下的雨水濺了褲腿, 濺起一層臨死前的一身冰浸的溺水感。
就是從未見識過這種場面的姜雲, 也從緊張的氛圍之中體會到了不一般。疫病在每朝每代都能掀起偌大的風浪,上至朝堂顯貴, 下至流浪乞丐,有想借着救濟貪財貪權的達官,也有想在死亡懸崖邊掙紮活下來的平民百姓。那來勢不減的腥風, 卷走了人們的理智。人們在文明的填埋之下,突然刮起了一陣惡毒的腥風, 卷起了腐爛潰肉上的那一層遮羞布, 裏面潰爛化膿的劣根性與肮髒具呈現在了光天化日是之下,嘶叫, 叫嚷,哭泣。
每一聲都和着風雨聲砸進了姜雲的心口,震得她捏住了手心。
剛一握緊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握着另一人的手, 那人用食指輕輕地在她的手掌心中刮撓了一下,然後揉了揉她那緊張的不自主握緊的手,讓姜雲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待雨小些了後,我們先去看看被隔起來的百姓,你莫要靠近,先看看是怎樣的疫病,有沒有辦法解決,然後咱們再去國公府。”苗宛彤見姜雲放松了下來,這才輕輕地笑了笑,“國公府如今不明敵友,你也莫要太大意。”
雨還在落,砸得屋檐叮當作響,姜雲直直地看着外頭的雨簾,突然眼睛一亮,她指了指握着傘在雨中急行的人:“那是雅姑娘?”
阮雅是從城外進來的,一身衣衫早被雨澆了個透,那把雨傘也沒多大的用處,反倒有些礙手礙腳。但阮雅向來如自己的名字一般,雅致又挑剔,非得找一把沒遮沒擋的傘來遮一遮。她身後還跟着另一個姑娘,那姑娘臉生,苗宛彤沒在浣月樓裏見過。只見那姑娘的傘早被風雨吹得歪七扭八,小跑着才能跟着前方阮雅的步子。
苗宛彤将傘塞進了姜雲的手中:“你等着,我去……”
她側頭一見姜雲那被雨水淋濕的長頭,心頭軟作了一灘泥,忙撐起傘來帶着姜雲一道跟上了阮雅。
阮雅的步子極快,一路上頭也不回,雨水盡數澆在了她的身上,長裙下擺濺起了泥水。她卻似不在意,一路往城北的盡頭去,苗宛彤心有所感,卻只跟着,待到阮雅推門而入時,苗宛彤忙一把拉着姜雲避了起來。
“這裏什麽也沒有,她來這兒做什麽?”
苗宛彤順着姜雲的話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确是個什麽也沒有偏僻的小巷盡頭,也不知是何原因,前後無鄰舍,空蕩蕩的一條街上按理說該是住人的地方,卻連個遮風避雨的乞丐也沒。
她拉住了苗宛彤的手:“你有無一些藥,能強身健體那樣的……”她好似不知道該是何種藥才有自己想要的藥效,只好又補道,“做個預防。”
姜雲搖頭,和平年代裏,她就算是研究過疫病,卻沒有着手調過藥。
苗宛彤也不再問了,長舒了口氣:“裏面的人估計是得了疫病的,這裏當初也該是疫病起源之一,所以不見人煙。”
姜雲點頭跟上了苗宛彤的步子,雨小了些,她嫌麻煩,将傘放在了牆角。
苗宛彤沒做牆上君子,走至門前輕輕敲了敲房門,站在外頭同姜雲一道淋着雨。門內無聲無響,苗宛彤挑着眉頭又輕輕地敲了敲,半晌後房間拉開一條縫,那一直跟在阮雅身後小跑跟着的姑娘從門縫那頭露出一張緊張的小臉來,細長的眼角透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腳尖抵着門板,防止門外的人破門而入。
苗宛彤看着這姑娘随時準備跳起來咬人的模樣一時也壓下了周身的戾氣,平和地看着眼前這個眉眼裏都帶着警惕的姑娘,半晌後微微挑起了眉尖,和平日裏去浣月樓裏尋歡作樂的纨绔一模一樣,當即就吓得那小姑娘變了臉色。
眼見着小姑娘腳尖一用力,準備将苗宛彤拍在門那頭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卻握住了門板,姜雲從苗宛彤的身後探出來,一張濕淋淋的小臉,清冷了些,卻比苗宛彤看得去良家得多。
“我們是尋雅姑娘來的。”
姜雲長得雖然良家了些,可說的話卻将那姑娘吓得渾身一個哆嗦,手一用力就要關門。苗宛彤眼疾手快一把推住了門,所幸沒有碾着姜雲那玉蔥似的手。
她臉色不濟,擡起頭來收回了那個不正經氣度,只冷笑了一聲:“你回去問問你家姑娘,或許她願意出來見我們。”
頓了頓,她又道:“苗宛彤,和姜雲。”
小姑娘匆匆将門關上了,門一合上苗宛彤就轉過身來瞪了一眼姜雲:“做什麽?手是不想要了嗎?”
她不要臉地将姜雲的手執了起來,又在那冰冰涼涼的手背上落了一個吻,吻還沒結束呢,門卻豁然從裏面又打開了。
苗宛彤迎着阮雅尴尬的笑意揚起了頭來,不卑不亢地輕咳了一聲,然後佯裝正經地看着阮雅:“我想裏面的人可能會需要阿雲。”
“雲姑娘快請進,外頭正下着雨呢”
阮雅将兩人迎了進去,領着她們進了屋。苗宛彤趁此機會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個普通的民宿,家裏沒什麽擺設,極為粗陋,不像是阮雅這樣的人會住的地方。阮雅也并沒有将兩人領進去看那個需要幫助的人,先給兩人倒了兩杯熱茶,又吩咐那小姑娘進屋去照看着。
“怠慢兩位姑娘了。”阮雅的頭發還未幹透,順着白皙的脖頸滴下水來,長發貼在脖頸處,讓阮雅看上去不如平日裏精幹,反倒透露出一絲疲倦來,她似乎擔心着房間裏的人,時不時會側過頭去看兩眼,有心搭理她們,卻又沒分出兩顆心來。
“雅姑娘可是碰上了什麽麻煩?阿雲雖然是毒醫,可治病救人也沒多大的問題。”
阮雅聽罷回頭看了眼苗宛彤,又順着苗宛彤的話去看了眼姜雲,卻見姜雲還在擡眼打量四周,一時踟蹰起來。
“也不知姑娘能不能幫上忙……”
姜雲聽到提到了自己,又側過頭來看向阮雅:“雅姑娘可以先說來聽聽。”
“房間裏的人是我養母,住在這巷子裏已經十來年了,前些日子疫病猖獗,這裏有一乞丐染了病,在小巷裏咳了一宿,之後燒起來人事不醒,大家見慣了這種底下人的生死,誰也沒在意,沒想到将疫病從這裏帶了出去,整個巷子裏的老住戶都被官府隔起來了,好些已經被派下來的大夫确診了。”
“疫病傳染極為迅速,雅姑娘為何不将其養母送去隔離?”
“隔離?”阮雅秀眉一挑,不施粉黛的臉上挂着疲憊,原本一張好看的臉此刻卻略顯蒼白,“帶過去,衆多患病百姓擠在一起,一個傳一個,病得更快,死得更早。”
“朝廷派下來的銀錢一層一層地貪,用來給百姓們買藥治病的錢不及撥下來的十之一二。平頭百姓,賤命一條,也比不過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太醫們用昂貴的藥材吊着官家人的性命,哪裏是百姓們能付得起的。倒在隔離起來的方寸之間,只能等死。”
姜雲被阮雅的說辭唬了一跳,她有限的十幾年裏,原本便不将人命當人命,卻斷然沒有想到,國之生死,竟會有人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不當命。
而坐在一側的苗宛彤卻早已見怪不怪了,人心貪婪,越是低入泥濘,越是能看到人性的肮髒。
“姑娘!姑娘!大娘又吐了!”
阮雅身子一頓,起身就往屋裏去,姜雲也跟了進去,一進屋就差點吐了。
床上一老媪,皮肉潰爛,不敢用衣物遮擋,與布皮接觸便落下一層皮肉來,只好用一條布巾堪堪作遮蓋,臉上生了潰爛的膿瘡,綻開的皮膚裏流出泛黃的膿水,以及殷紅的血水,兩兩相融,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姜雲側過頭去,苗宛彤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卻沒想到姜雲在一側頭時瞥到了地上的一灘嘔吐物。
她輕輕地拉開了苗宛彤的手,問道:“雅姑娘,所有得了疫病的人,都有這嘔吐的症狀嗎?”
阮雅一邊幫着收拾一邊點頭,正欲收拾地上的嘔吐物時卻被姜雲一把握住了手腕。
“所有的人差不多吐的都是這種東西嗎?”
阮雅低頭看了眼地上的嘔吐物,那泛着腥臭的淺黃膿液直泛着惡心,屏着呼吸點了點頭。
姜雲站起來,長嘆了口氣:“是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