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真相
二十八·真相
因為謝清遲的囑托,祁雲到後山亂魂坡去了一趟。
亂魂坡在青陵山南面。青陵山北是山陰鎮與綿綿山脈,南面則是長江。玄機教處置叛徒與俘虜之處正對着江面,地勢險隘,死屍自崖上直接被推入江中。但到底那裏不是一處徹頭徹尾的斷崖,屍身滾落時,時常被山腰處的亂魂坡所阻擋,時日久了,坡上屍橫遍野。
祁雲到得亂魂坡上,見白骨森森,心中悚然。他知道一将功成萬骨枯,卻不明白,僅僅一個玄機教,如何能死這麽多人呢?而玄機教遠非江湖上口碑低劣的魔教,甚至與諸多中原大派都有所聯系。
人命賤于草芥。
謝清遲所托乃是讓他在此尋找未完全腐化的屍體裏形貌特殊的。說是特殊,也就是說謝清遲曾向他說起的,如前任地掌令鄭召華一般,屍身凹陷,形如一張人皮的屍體。
自從謝清遲發現鄭召華之事有異,開始調查後,顧惜紅就将他調離了青陵山,謝清遲順勢避禍,此間兩年多不曾回來。藏木于林,藏水于川,既然謝清遲查到的線索指向鄭召華的屍體,那不管青陵山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應當都能在這亂魂坡的屍體之中查出一些端倪。
亂魂坡上的屍體都是從高處抛擲落下,屍身損毀本就嚴重,況且風吹雨淋,幾乎分辨不出。祁雲在森森屍骨間跋涉了一個多時辰,一無所獲。
祁雲還待繼續,心念一動,忽然停下了腳步。他仰頭看着高處殿宇,心想,若真是顧惜紅造成了那些屍體,他會如何處置?看顧惜紅對謝清遲的态度,此事應當是機密的,應當不至于随意交給一個武功低微的教衆。此處屍體摔在亂魂坡,乃是因為處刑人武功不濟,不能将屍身抛入江水。可若是處理屍體的是顧惜紅自己、又或者是他的心腹,他們身懷內力,是沒有這個問題的。他若去抛,屍體不會落在亂魂坡上,反而更可能落在長江河岸。
想明白這一節,祁雲便下到山底河道邊去尋找。此處河道拐過一個小彎,落差極大,江流湍急,連活人都能沖走,難怪被選作了處置屍體的地方。河道拐彎處留下一處河灘。灘上堆積着鵝卵石。祁雲提起輕功落在那一處河灘上,搜尋片刻,發覺其中一處瞧起來似有異樣,仔細看去,那花樣不是鵝卵石堆積成,而是腐壞的衣料。祁雲走近去看,果然見到了一具奇怪的屍體。
那屍體已腐壞得嚴重,但面部與身體腐壞速度似乎不同。屍體臉上仍然能看得出肌肉輪廓,身體卻幾乎是空洞的,只有白骨支棱起皮膚與一些破損的布料。祁雲在亂魂坡上見到了那麽多屍體,已積累起經驗,看出這屍體形貌特異,恐怕正是自己要找的目标。他想記住屍體樣貌,但屍身墜落多處劃傷,又日曬風吹腐壞已久,只能從衣料看出大概是個女子。
祁雲又在周圍摸索半晌,找到了一塊玉佩,想來是死者帶在身上又摔落的。此時日頭已然不早,祁雲不想惹人懷疑,想着或許那玉佩能判明身份,便打道回府,往山上趕。
再上山時,風流已在點人了。祁雲裝作剛剛睡醒,推唐說自己前夜拉肚子累了,今日貪睡晚起。畢竟拉肚子之事是真的,所有車夫都能作證,他只是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便放過了。也好在風流心眼實。若是風雅來看,定然能看出其中蹊跷。
想到風雅,祁雲又記起前夜他發現自己進謝清遲房間之事。他仍然因風雅沒有當場動手而心存疑慮,不得其解。風雅不曾再找過他,他也只能當此事不存在。當務之急是将謝清遲交代的事處理好,祁雲抓緊時間睡了一覺,依舊午夜起來,去值淩晨那一班。
這一夜祁雲交班時,謝清遲已經醒來,正等着他的到來。祁雲講了看見皮囊屍體之事,又将那玉佩擦拭幹淨,遞給謝清遲。謝清遲摸索片刻,忽然“咦”了一聲,道:“你看玉佩這一角,可是刻了‘風’兩個字?”
祁雲接來玉佩,對着月光看了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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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蹙眉道:“這風字玉佩,是顧惜紅派到扶搖莊的四風所佩的。你說,那屍首是個女子……那恐怕就是風情了。”
祁雲也記得這個名字,道:“是那個我未見過的。”
謝清遲颔首:“顧惜紅派風情來我莊上當侍女時,她便說過我對她有恩。或許是風情最初上青陵山時,我幫過一些小忙吧。我已經不記得了,她卻認為不能為教主監視我,恩義難兩全,來莊上當日就離開了。現在想來……”
大概就是此事害了她。
謝清遲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他與這女子不熟,風情說的恩情他也不記得了,畢竟他身在高位,與人為善只是舉手之勞。既然風情不想在恩義中兩難,選擇退出,謝清遲也随她去了。
謝清遲一直不願牽扯無關之人,也沒有向風情多透露些什麽,豈料還是防不住這種無妄之災。風情之死,要怪他沒有想到顧惜紅的狠辣。
話題說到了四風,祁雲忽然想起昨天來見謝清遲時風雅奇怪的态度。他将此事對謝清遲說了。謝清遲一怔,思忖片刻,道:“在齊春風返回青陵山的隊伍裏,他也曾來看過我,但沒有說過什麽。現在想來,他可能當時便已經知曉了風情之死,心中有了疑慮。他對風情,一直……”
祁雲聽出了謝清遲的未盡之言,問道:“那赫安呢?他可是也對風情——?”
謝清遲訝異道:“為什麽這麽問?我不曾聽說此事。”
祁雲是想起在小靈山別院看到的那封匣子裏的信才有此一問。他将信的事情向謝清遲說了,只可惜那封信的原件他易容後沒有帶在身上,留在了山陰鎮裏,而那些異邦文字他也記不下來。
謝清遲沉吟道:“赫姓乃是從赫連化來的,赫安識得異族文字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道那信上寫的什麽。”
謝清遲靜靜坐了一會兒,道:“你将發現風情時的樣子細說一遍。”
祁雲道:“她的屍身落在長江邊,已經腐壞大半,恐怕去世已有一兩年。屍身自脖頸以下幹枯萎縮,全然不似人形,仿佛是白骨披着皮囊——”
祁雲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了。謝清遲問道:“怎麽?”
祁雲皺眉道:“并不相關。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母親曾講過的一個故事……是個豺狼行兇的故事。”
他将那故事複述給謝清遲,講到“豺狼将行人吸食殆盡,只剩一顆頭顱并一具皮囊”處,祁雲道:“這段形容,與我見到的屍體一樣,只剩頭顱宛然,身體已化作白骨皮囊。”
他初次聽謝清遲說起此事時,心中便覺得這個形容很是熟悉,現下徹底想起來了,且越想越多:“這故事很可怖,因而我一直記得清楚,母親就是這樣描述的。她能說得如此真切,是不是因為她真的看到過。甚至,她、祁家堡……這些事,是不是就是因為她看到了……”
祁雲聲音漸漸急促。他還記得不能鬧出動靜,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平複。若是兩年前初出祁家堡時,恐怕他此刻已經仗劍殺出去了,但畢竟磨砺了兩年,祁雲懂得了片面推斷的局限性。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道:“這只是我的推測。況且,若僅僅是看到顧惜紅殺人,哪怕手法特別一些,他也沒必要不遠千裏殺人滅口。”
謝清遲眉頭緊蹙,指節輕彈,似在思考中。祁雲也不打擾他,兀自回憶線索。
半晌,謝清遲開口道:“倘若他殺的,是他的親兄弟呢?”
祁雲愕然。
謝清遲道:“那故事裏的豺狼行兇,為何要先化作行人親友兄弟,騙他們放下防備?”
祁雲瞪大眼睛:“你是說,我母親目睹的是——”
謝清遲微微點頭,道:“恐怕正是顧惜紅殺害友青的一幕。友青失蹤時人在西域,而令堂在燕真,相去不遠。或許,将友青之事告知梅姬的,也是令堂。”
祁雲心神大震,駭問道:“為什麽?”
謝清遲搖頭不答,只是低聲道:“這樣一來,顧惜紅身為顧家下任繼承人,仍然創立玄機教的理由就出現了。顧家權柄還在顧老爺子手上,顧惜紅……是為了方便掩蓋消息,也是為了在事情暴露之後,對抗顧家。”
謝清遲說完這句,像是極疲累的樣子,仰頭靠在了牆壁上。祁雲知他是想起了顧友青。過了一會兒,謝清遲問道:“令堂說那豺狼名叫周天?”
祁雲摒清思緒,點頭道:“是的。”
謝清遲道:“令堂可還提過什麽與周天有關的事?”
祁母對祁雲說過的故事并武林轶事數目衆多,祁雲都銘記于心,此刻粗粗檢點回憶,卻一無所獲。他回答道:“似乎不曾提過。只有千古樓舊存魔教心法周天術,與這名字有些相似——說起來,周天術似乎與顧家也有些關系。”
這件事正是謝清遲向祁雲說起的,謝清遲自己當然也記得。他略作沉吟,忽然問道:“你說小靈山別院的信上有許多段文字,每段開頭是漢文的人名。除卻風情之外,你還記得別人嗎?”
祁雲當時看過一圈,只認得風情一個,此刻正要回答,卻忽然一怔。他當時确實只認得一個,但後來從峽州逃離的路上,謝清遲講起前任地掌令鄭召華時,他對那名字也有熟悉之感,而且覺得不止見過一次。其中一次是祁母提起,而另一次……
祁雲猛地一攥拳,他想起來了:“鄭召華,他也在那封信上!莫非是赫安幫着顧惜紅處理屍體,在途中記下了所有處置者的名字,以求自保?”
謝清遲面色凝重,片刻後,道:“明日若有機會,勞煩你下山将那封信取來。我去會會齊春風。”
尋常階下囚想要見到天掌令,無疑是癡人說夢,但謝清遲想見齊春風卻相當容易。他叫來留守此處的風流,托他給齊春風帶了句話。風流去了,風雅留下看守。祁雲藏在房中,聽他向謝清遲問道:“你已将事情弄明白了?”
謝清遲明白他心思,只道:“我會給風情一個交代。”
風雅一言不發,推門而去。
少頃,齊春風到了。他依舊是帶了很大排場的随從,卻将他們都留在外面,獨身來到謝清遲的房間。非但來了,他還将謝清遲請到座位上,甚至動手給他泡了杯茶。
謝清遲琵琶骨被刺穿,手臂根本擡不起來,無法飲茶。齊春風卻對謝清遲的處境視若無睹。他笑吟吟地啜了一口茶,道:“我原先是不想來的。想教主神功蓋世,怎麽會怕宵小之輩呢?但謝掌令言之鑿鑿,我想,你我二人共事數年,來聽你說說夢話,也算成全了這一段同僚情誼。”
謝清遲給齊春風帶的話,是他知曉了顧惜紅功法中的弱點。這句話三分真七分假,但齊春風來到這裏,謝清遲就有把握将這三分真變成十分。他說:“齊掌令可知周天術?”
齊春風嗤之以鼻:“傳說中的魔教心法,誰人不知?謝掌令莫非想說教主修行的是周天術?卻要先問問千古樓了。”
謝清遲平靜道:“周天術藏于千古樓,而教主是顧家人。據我所知,千古樓在十多年前失過一場火,火災中佚落的就有周天術。”
齊春風皺眉道:“就算如此,天下又沒人見過周天術心法,知道這個有什麽用?”
謝清遲道:“我雖講不清周天術心法,卻講得清周天術弱點,齊掌令可要聽?”
齊春風眉頭皺得更深,他正要催促,卻見謝清遲閉上了眼,一句話頓時哽在了喉嚨裏。半晌後,齊春風擡掌一收,謝清遲肩上兩枚菱形釘飛出。謝清遲受傷多時,傷口已然和釘身長在一起,齊春風這一動手,血肉飛濺。謝清遲臉色慘白,卻不呼痛。琵琶骨不受桎梏後,他終于能移動手臂,勉力提臂反手點中穴道,止住了流血。
一套動作下來,謝清遲汗如雨下,齊春風卻開懷笑道:“謝清遲呀謝清遲,你六年前将我打下臺時,可想過今日?”
謝清遲調勻氣息,舉杯淺啜一口,反問道:“齊掌令又可曾想過我為何落到今日?”
齊春風不屑道:“這事我早已知道。你從進教之初便有異心,對教主不誠。想來是教主懷疑你,對你下了手。”
謝清遲勾唇一笑,道:“不,是我自己下的手。我自己服下了唐門‘明珠’。”
齊春風臉色驟變。他亦聽說過唐門‘明珠’劇毒,此毒不僅讓人身體虛弱,更在一年中有數月失明,比立即斃命的毒藥更使人痛苦。謝清遲症狀與“明珠”相符,想來此話不假。但要說謝清遲是自服毒藥,他卻是不信的。
謝清遲不急于取信他,反而将事情從鄭召華開始,娓娓道來:“前任地掌令鄭召華死後,我去他家吊唁,意外見到他的屍體。那屍體自脖頸以下完全坍陷,仿佛被什麽吸食了血肉,只剩骨骼皮囊。我心中不解,開始調查。教主對我猜忌生疑,是從這裏開始的。”
這話半真半假。既然知道顧惜紅當年做了什麽,那麽顧惜紅對謝清遲的懷疑,當然是從謝清遲入教起就有的,只是在鄭召華事後才擺在臺面上。但既然謝清遲自己也是在鄭召華事後才發覺,齊春風當然不會知道得更早。
果然,齊春風眉頭緊鎖,看起來心中已是半信半疑。屍體是不會說謊的,雖然世人不知道周天術的具體運行方式,但死于周天術下的屍體的駭人形狀,明顯指向了魔教當初依靠吸食人血肉而吸收功力的修煉方式。就算謝清遲不點破,齊春風在江湖飄蕩多年,自然也能想到這一點。
謝清遲又道:“自那之後,我又查到了許多起類似事件。教主用周天術向教衆動手,已不止一次。”
齊春風斥道:“荒謬!你說的這些可有證據?”
說是申斥,其實齊春風心中已經信了大半,只是要謝清遲提供證據罷了。
謝清遲道:“你若不信,可着人去查鄭召華的屍體,還有亂魂坡下的長江河灘。此外,那些屍首都是赫安處置的。他在小靈山別院留下了記錄,想來你也認得他筆跡。”
謝清遲從袖中取出祁雲自山陰鎮取回來的信,推給齊春風。他們三人之間勢力制衡,彼此知根知底,齊春風自然知道赫安與樂平縣主的關系,也認得赫安的漢字筆跡。他将那封信讀了一遍,雖然只認得漢字部分的名字,卻已是觸目驚心。祁雲不在教中,看不出什麽,反而齊春風和謝清遲都認得分明,其中許多名字都是教中近年來失蹤之人,更有不少是高手。
齊春風看完,将信塞進自己袖子裏,又将鄭召華與亂魂坡兩個名字在嘴裏默念過一番。
謝清遲知道他有意去查探,煽風點火道:“周天術來自魔教。教主修習此術,必定是背着顧家的,因此才要自立門戶創立玄機教。此事秘不可宣。教主對我已有懷疑,我怕他下手将我滅口,提前服食了‘明珠’。‘明珠’使我渾身帶毒,教主若想吸食我血肉,自己也将毒發。他不能親自動手,讓其他人動手又不能放心,只得将我驅逐出青陵山,派人時刻監視。”
謝清遲服食“明珠”原先只是示弱,但結合周天術之事,他将話編圓了,自己也覺得或許是歪打正着。齊春風不明真相,更是駭然。
如果鄭召華之死僅僅是因為顧惜紅要提高實力,那麽謝清遲就是因為知曉了顧惜紅的秘密。現在齊春風既有實力,又知曉教主秘密,且不如謝清遲心狠,沒有自服毒藥。倘若謝清遲所說是真,顧惜紅下一步要對付誰,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難道他要保存自身,也只能服毒示弱嗎?
齊春風沉默半晌,低聲道:“你說你講得清周天術弱點,那弱點是什麽!”
他問到此處,想來是已經發現自己處境危險了。謝清遲知道魚已上鈎,反而更加泰然自若。他舉杯再啜一口清茶,涼薄道:“周天術的弱點?教主身邊能人志士死完了,便再不能精進了。這大概算是弱點吧。”
此言完全是在刺激齊春風。謝清遲目不能視,大約也能猜到齊春風正對他怒目而視。謝清遲停頓片刻,等待齊春風的怒氣推到最高點,又道:“齊掌令知道教主此次為何忽然有了借口要抓我?”
“自然是因為你與原知随密謀——”話到一半,齊春風忽然住嘴。他明白謝清遲的暗示了。原知随是玄機教的經濟來源,而玄機教之事除卻教主,便掌握在三大掌令手裏。地掌令赫安死了,人掌令謝清遲三年前便遠離玄機教權力中心,他齊春風就是天掌令。
彼可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