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去留
二十七·去留
祁雲重新買了馬兒,抄了條近道小路,依謝清遲所言向襄陽趕去,兩天半便抵達了碧苑春。
急于行路時并不察覺,等到了碧苑春,祁雲坐在“暮雪姑娘”屋子裏,一時不知前路在何處,心中空洞茫然,無以言表。他失魂落魄地撫過窗前小幾上那一張古琴,心想,謝清遲曾彈過它。那時謝清遲彈的是什麽曲子呢?祁雲不通音律,全然想不起曲調了。
他南下以來,沒有一件事是做成了的。先是去原家查到吳金飛,被陳家護院用毒箭傷了,被謝清遲救起;後來去暗殺吳金飛,又險些死在那裏,是梅姬救了他;再後來,去查赫安,那時他已與謝清遲撕破臉,仍然是受了他恩惠。現在,梅姬托他來救謝清遲,他也完全沒有幫上忙,眼睜睜見着謝清遲在他面前被抓,還是借了謝清遲的力才逃出來。
謝清遲讓他來碧苑春,他就來了。可是來了有什麽用?他沒有留下去将謝清遲救出,就這樣如喪家之犬般逃來了襄陽……
祁雲不知不覺間指下用力,竟将琴弦繃斷,指尖也勒出血來,但指尖痛楚遠不及心中。祁雲想,原來是這樣。還在祁家堡時,他經常好奇他這樣的孩子與父親那樣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差別在哪裏,現在他想,或許就在這裏了。
世事如沙如刺,風起便紮在人身上。那些刺紮在人身上最柔軟的地方,不止一處,不止一次。紮的刺稍稍一碰便極痛,但痛也不是活不下去,只是痛而已。跗骨入髓,躲不掉的。成年人身上紮着這些刺,必得學會如何同這些尖刺一起生活,如何在心髒揪痛中仍然去做應當做的事。
祁雲平生紮得最深的兩處尖刺,一是祁家堡,一是謝清遲。
祁雲渾渾噩噩在碧苑春待了半天,待到入夜,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祁雲擡頭去看,有人已拉開房門。門縫露出一角淺綠色紗裙,竹煙兒腳步輕快地走進房間。
竹煙兒手裏還拎着個食盒。見到祁雲,她先是一怔,随即熱情道:“你可要吃東西?我帶了山海樓的金剛酥回來。”
祁雲哪裏有心思吃什麽金剛酥?他問道:“你為何在此?”
竹煙兒邊擺開食盒,邊答道:“我送完原知随,回洛陽見了梅姐姐。梅姐姐說那邊用不着我啦,讓我回梅園。可是梅園在郊外,冷冷清清的,我就還是想住在城裏。想來想去,謝先生去年住在這裏,我也可以住,我便來啦。”
祁雲聽得一怔,心道洛陽那邊事态正緊,梅姬怎麽可能用不到竹煙兒,又想起在梅園時,梅姬對竹煙兒很是關心,想來是希望讓她離開漩渦中心,這才讓她回襄陽。慮及此處,祁雲忽然心生希望。謝清遲那樣心思玲珑的人,讓祁雲來碧苑春,也許是早有後招的。是否他已預料到竹煙兒會來,才讓祁雲也來到此地?
祁雲深吸一口氣,打斷竹煙兒道:“謝清遲被玄機教帶走了。”
竹煙兒猛地睜大眼睛,擺到一半的食盒掉在桌上,金剛酥摔散了一碟酥皮。她茫然道:“怎麽辦?”
祁雲皺起眉。竹煙兒這個反應,并不像是謝清遲事前提點過什麽的。他心懷僥幸,提醒道:“這次帶走他的是天掌令齊春風。關于他,你可聽謝清遲說起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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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煙兒下意識地搖頭。
祁雲焦躁道:“你再想想!”
竹煙兒被他吓得一縮肩。祁雲按捺住情緒,繼續鼓勵道:“不一定是齊春風,什麽都可以。地名、人名、甚至哪怕是個尋常物件……只要是謝清遲提過的,稍有關系都可以。”他一咬牙,道:“他的性命就着落在你我二人手上了。”
竹煙兒仿佛被這句話點醒,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擰眉苦思起來。祁雲不知道謝清遲對她說過些什麽,只能盡量全面地給出提示,問她可曾見過謝清遲留下來的消息,又或者記得謝清遲曾提起的細節。在他說到謝清遲帶她去過哪裏時,冥思苦想良久的竹煙兒忽然“啊”了一聲,道:“謝先生曾帶我到過青陵山下。齊春風,可是要帶謝先生回那裏?”
說是“那裏”,竹煙兒卻不知道地名,只知道如何走。祁雲拿來地圖,竹煙兒只是一通亂指。祁雲想,這回恐怕如竹煙兒将他帶去洛陽那次一樣,只能親身前往,問是問不出什麽的了。
對于要帶上竹煙兒,祁雲心中略有猶豫,心想梅姬特地将竹煙兒趕回襄陽,讓她避開此事,自己卻要将她帶去青陵山,似有不妥。他去問竹煙兒意見,竹煙兒卻道:“梅姐姐心疼我,我也心疼先生啊。”
她極其堅決要去救謝清遲,祁雲自己本心也不想攔她。二人于是不再耽擱,一道上了路。
兩人快馬加鞭,一路不曾休息,夜裏也露宿山林。竹煙兒都不曾叫苦,祁雲自然更不在乎,一心想着趕在玄機教大部隊之前到達青陵山下。
到了附近,祁雲才從歇腳茶亭的客人口中聽說青陵山下那個鎮子名喚山陰,取其位于青陵山之北的位置而名。過得山陰鎮便可上青陵山,因此一衆玄機教人士上山前都會在鎮子裏過夜。茶亭主人問祁雲可是要去玄機教,祁雲怕引起懷疑,只道自己是在附近鄉裏尋親的。他帶着個小女孩,這說辭倒也合理。
山陰鎮與玄機教總部相隔太近,鎮上處處有玄機教人把守。祁雲不想打草驚蛇,仍舊與竹煙兒露宿在山陰鎮口的山林,自己藏身山間樹上,時刻關注着大道上動靜,過得兩日,果然見到遠遠一大隊玄機教中人聲勢浩大地來了,當中一輛馬車雕金鑲玉,祁雲認得乃是齊春風的車駕。
齊春風這一行人多是騎馬,隊中有兩輛車,一輛是齊春風那駕華貴非常的馬車,另一架四面封閉,連原先是車簾的地方都釘着木板,恐怕就是關押謝清遲的囚車。祁雲見到那輛馬車,心跳驟然加速。他握住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待整隊人都經過,進入山陰鎮後,才跳下樹來,通知竹煙兒做好準備。
這行人只會在山下待一夜,機不可失。待到夜裏,祁雲看準時機,給馬廄邊單獨吃飯的馬夫并囚車車夫幾人飯食裏下了些瀉藥,趁他們分別去茅房的時候打暈了當中最不與人說話的一個,讓竹煙兒将自己易容成對方,潛入了車隊裏。
祁雲下的藥不重,一群人只道是飯食裏有什麽不幹淨的,罵罵咧咧一陣,不曾懷疑。他挑選的這車夫不愛說話,祁雲混入人群中,随大流地抱怨了兩句,便裝作靠着囚車休息。這幾人本就是要睡在馬廄邊棚屋裏的,也沒人在意他的行為。
待其餘人睡得熟了,祁雲借着囚車遮掩,躲開巡夜人的視線,小心行動起來。他先去研究自己背靠的囚車,發現囚車正面是一道被釘在車壁上的木門,開口處加了一道精鋼重鎖在上頭。若想打開,必有聲響,怕是會吵醒其他人。
此路不通,祁雲又轉身摸到了車窗邊。這囚車是單駕馬車所改造,車廂不大,窗子也極小,容不得人頭伸出,因此沒有被鎖上,只是加了兩道鐵栅。祁雲隔着布簾,聽到車廂裏的呼吸聲。他低聲喚道:“謝清遲。”
那呼吸聲一頓,片刻後,祁雲聽見窸窸窣窣的鎖鏈響動。巡夜人循聲望過來,祁雲貓身躲了過去,再探頭去看時,謝清遲已經挪動到了窗邊。夜色昏沉,祁雲也看不清謝清遲形貌,只聽到他壓低的氣聲:“你怎麽來了?”
祁雲皺眉道:“不是你讓我去找竹煙兒的嗎?”
謝清遲疑惑道:“竹煙兒?”
祁雲于是将他這一路的經歷簡單講了一遍。
謝清遲沉默半晌,苦笑道:“我那時讓你走,是想讓你遠離洛陽和青陵山,躲開這是非之地。不想你追來這裏,還也将竹煙兒帶來了。”
祁雲驟然感到一陣憤怒。原來謝清遲當時說什麽“去找暮雪”,當真只是在騙他走而已。若不是他和竹煙兒強行追到這裏,謝清遲是不是就打算一個人去送死?他還記得此時此地不可驚動他人,強行按捺住怒氣,道:“你說讓我‘信你’。”
謝清遲輕輕嘆氣一聲,道:“齊春風不會殺我。此去我正好能探聽教主的消息。如果一切順利,祁家堡的謎團也将被解開。倘若你信我,就在山下等我。”
祁雲道:“不。”
謝清遲還想說話,祁雲已放下簾子,回到了他睡覺的地方。縱然謝清遲有千萬種計策,祁雲卻一點也不想聽。謝清遲想着一個故人,從來都看不清輕重緩急,祁雲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麽,只能自己也跟上青陵山,時刻看顧謝清遲。
他聽謝清遲的話逃走了一次,這種事,沒有第二次了。
次日玄機教衆人啓程,祁雲仍舊不聲不響地跟在車隊裏。自山陰鎮上青陵山,乃是一條寬闊大路,中間要經過層層崗哨。齊春風車駕走在前面,一行人接受查驗後直接上了山。到半山腰處,齊春風那金鑲玉的馬車卻忽然停下,讓其餘教衆先上山去了,他帶着囚車轉到一處斷崖。
囚車被停在斷崖邊的小院前。齊春風解開車門的精鋼重鎖,笑吟吟對謝清遲道:“謝掌令當初在山上便是住在這裏的。現在難得回來一趟,可還喜歡故居?”
謝清遲不語。
齊春風自然也沒想要聽到回答。他冷笑一聲,點了個護衛,将謝清遲抱出馬車,拖進屋去。
祁雲昨夜不曾見到謝清遲,此刻看到,不由得屏住呼吸。謝清遲的易容已被洗去,天光明澈,更照得他面色慘白。他仍穿着那領青色底紋黃色花團的袍子,肩胛處卻化作了一片烏黑。祁雲認得那是幹涸的血色。不知他們對他做了什麽,謝清遲瞧起來渾身都不能動彈,手腳軟軟地耷在地上,狀況極其慘烈。
齊春風留了風雅風流監督,二人又點了跟着囚車的幾個教衆作為看守,為他們打理事物。謝清遲被安置在院子當中的房間裏,衆人輪班把守。祁雲當值的是淩晨那一班。他極想立即見到謝清遲,又怕引起懷疑,再次拖累他,只得按下心思留到午夜換班。
淩晨時分,前一班的守夜人也困倦了。祁雲交接完,在門口守了一會兒,便打算溜進謝清遲房裏與他相見。他剛要推門而入,忽然警覺,回頭望去,竟在看到了經過院門口的風雅。
祁雲心中一凜,登時停下動作。他心念急轉,想找個好借口來應對風雅的盤問,未料風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并未前來質問,也不曾驚動其餘人等。祁雲心中不解,心道,莫不是風雅有夜盲之症?他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确定風雅不打算返回,才再次走進了房間。
借着紙窗漏進來的一線月光,祁雲見到了靠坐在角落的謝清遲。他本來也已經睡着,聽到祁雲進來的動靜,警醒地擡起頭。
祁雲道:“是我。”
謝清遲聽出他聲音,姿态稍微放松了一些,表情也變得柔和。祁雲看在眼裏,不知該喜該悲。謝清遲被捆着手腳放置在房間角落,祁雲想起白日裏見到他肩上血痕,跪在他身前俯身去查看他的肩膀,見兩肩琵琶骨各有一處菱形鐵釘打在上面。那鐵釘幾乎完全釘入了肉裏,只留下被血跡完全浸透的尾端。
“齊春風的武器,菱形釘。”謝清遲說。他的氣息比昨夜又虛弱許多。祁雲聽得難受,擡手便要拔掉菱形釘。謝清遲阻止道:“不可。齊春風還會來見我,會被他看出來。”
祁雲反駁道:“那就在他見你之前離開。”
謝清遲蹙眉道:“我本也該來青陵山一趟了。你現在帶走我,只是打草驚蛇,顧惜紅恐怕短期內不會再出面。”
祁雲惱道:“關我什麽事?”
謝清遲已習慣祁雲這動不動就生氣的性子,耐心勸道:“他是你的仇人。”
祁雲道:“我報我的仇,為何要害你如此?”
謝清遲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怔了一怔,不再答話,但仍然搖頭拒絕。
他精神很不好,只講這幾句便露出了疲态,祁雲看得心中生疼,嘆了口氣,不再與他争辯。既然不能拔出菱形釘,祁雲只能将就着給他清理創口,再敷上了一些藥粉。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只瓷瓶,道:“這是在碧苑春找到的,我瞧着像是小還丹,你看看是不是?”
謝清遲驚訝道:“你怎會找到這個?”
祁雲自然不會告訴他,為了找那根本不存在的、謝清遲留下的線索,祁雲将碧苑春那個房間徹頭徹尾翻過多少遍,只差掘地三尺了。他見謝清遲服下小還丹,面色好了一些,方才放下心,問道:“那齊春風可是跟你有什麽過節?”他見齊春風對待謝清遲,頗有些私人恩怨的架勢。
謝清遲道:“齊春風性格傲慢,不甘屈居人下,此舉未必是針對我。若說針對,不如說他更針對顧惜紅。”
祁雲蹙眉道:“你胸口那處菱形傷疤,也是菱形釘留下的吧?”
謝清遲沉默片刻,輕聲道:“虧你記得。是的,我當時說我打敗過一任掌令,就是齊春風。”他笑了笑,又道:“這倒是無妨。他不是我們的對手,或許,還能讓他做我們的梯子。”
祁雲不解,但既然謝清遲心中有數,他便不再追問,好讓謝清遲多歇息一刻。謝清遲被鎖在窗下,鎖鏈長度不夠,只能睡在地上。祁雲從旁邊床上抱來被子枕頭鋪在地上,想讓他待得更舒服一些,但謝清遲手腳皆被精鋼枷鎖困住,并不能躺下去。祁雲猶豫了一下,自己坐進被子裏,攬住謝清遲,讓他靠在自己懷中休息。
謝清遲任由他擺弄。兩人在沉默中互相依偎,彼此的心跳聲清晰可聞。祁雲當夜班,白天已經睡夠了,此刻一點兒也不困。他仗着謝清遲看不見,低頭長久凝視着懷中人面容。隔着薄薄衣物,祁雲能感受到謝清遲僵硬的肌肉在他懷裏漸漸舒展開,似是在他面前終于安下心來。祁雲心中微動,收緊手臂,将謝清遲抱得更緊。
祁雲就着這個動作擁着謝清遲睡到了天色微亮,到快要換班時,才小心将人喚醒。謝清遲茫然張開眼,過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問祁雲何時當班。
祁雲道:“我當值的只有淩晨這一班。今天白天,我打算想個辦法,去別處探探消息。”
謝清遲道:“顧惜紅住在青陵山頂,玄機教總部正殿後的一處院落,齊春風則在稍低處一段山崖上建了個差不多規模的宮殿,樣式奢華。你若要去探聽消息,須得躲開這兩處。”
他停頓片刻,又道:“我想請你幫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