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入甕
二十六·入甕
次日清早,祁雲去到謝清遲房裏時,那人早已起了,正坐在窗邊不知想些什麽。祁雲無聲息地看了他片刻,問道:“今日可能騎馬?”
謝清遲聞言回頭,向他一笑:“應當無礙。”
祁雲嗯了一聲,出門去尋套車人将馬車解下來。車轅上還留着那盞梨花燈的燈骨,馬行的小厮問他如何處置,祁雲接在手裏,想起昨夜向謝清遲所說的,心道,好在謝清遲看不見,他說謊也不擔心立即現形。祁雲掂了掂手裏的燈骨,又想,謝清遲為何要提起給他做燈呢?對謝清遲而言,這不過是盞普通的花燈而已,他卻說得那樣認真。他是真的以為祁雲喜歡那盞梨花燈嗎?
祁雲邊牽着馬往回走,邊不着邊際地想着謝清遲的事,轉過街角,忽然見到前方不遠處有身着玄機教服飾之人。他不着痕跡地慢下腳步,仔細去看,原來是一隊玄機教人正當街攔下一輛馬車。車夫被推倒在地上,車內人不論男女,皆被揪着衣領仔細查看樣貌,而後又有人瑟瑟然下了車,被要求沿街走一處臺階。
路邊已松松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只是見對方勢大,不敢靠近。祁雲心中疑惑,又退回原來那條街上,找了間涼茶鋪子坐下。茶鋪老板也正向那邊眺望,祁雲問道:“這位老丈,可知那邊是在查什麽?”
那老板皺眉道:“查的乃是盲眼人哩。也不知造了什麽孽,聽說單是這兩天,便已抓了七八人去。”
祁雲心中一緊,付了茶錢,轉身換了條小路回到客棧。
玄機教要查盲人,找的顯然就是謝清遲。這時代能出門的盲人本就不多,玄機教寧可錯抓不肯放過,很快能查到這裏來。祁雲想明白這件事,回到客棧,當即便上樓到了謝清遲房裏,告知他路上的情況,又道:“玄機教人必然知道你形貌,我們得趕緊離開。”
謝清遲點頭同意,又道:“離開之前,須得做些準備。”他沉吟片刻,道,“我在客棧,應當沒有顯露過眼盲之事。他們暫時查不到這裏。趁此機會,我要為你我二人易容,還得你幫忙。”
謝清遲看不見,仍舊是他說話,讓祁雲照做。這樣的易容自然不如謝清遲親自動手來得可靠,但到底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祁雲手上有持劍留下的繭,且走路姿态一看便是練家子,謝清遲便讓他給自己塗了黃粉,裝扮成中年侍衛,自己則上了一層鉛粉,扮作雇傭祁雲的富家公子。
面上功夫做完了,還欠衣着。祁雲倒也罷了,謝清遲多日來風塵仆仆,并不似富家子弟。他便讓祁雲下樓去買幾身錦緞衣服,又叮囑他小心行事。
祁雲心中記着謝清遲所說,學起風雅風流的架勢,比平時更內斂些。他特意經過了一隊正在查驗藥行的玄機教人,也沒有惹起懷疑,心中稍稍安定。
申城不大,布行離客棧亦不遠。或許是因為玄機教大張旗鼓的搜查,此刻布行沒什麽生意。祁雲在鋪面挂着的許多成衣中掃視片刻,一眼便看中當中一件青色底紋繡着黃色花團樣式的錦緞袍子。他記得,謝清遲喜歡穿青色,并且他穿青色也總是好看的。
祁雲正要招呼老板将那青袍買下,手指撫過那面料,卻忽然想到,謝清遲總穿青色,是否因為顧友青?這想法使他心中刺痛。祁雲抛下這件,又轉去看旁邊一件玄色底紋酒紅滾花的袍子。他沒見過謝清遲這樣穿,心道,或許那黑色可以襯托出謝清遲的氣度。他買下那身黑色袍子,臨走時,視線不經意落在那件青袍上。
在祁雲認識謝清遲時,謝清遲就是這樣穿了。他此時一點氣憤又有什麽作用呢?他是春夜宴來遲的那一個,酒冷羹殘,什麽都不剩了,唯有天心一線月光依舊。祁雲就是被那一線月光擾亂心緒的。他默默在心中嘆了口氣,将那件青色袍子也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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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謝清遲要多穿內衫撐大身形,祁雲便把謝清遲的尺碼略往大說了,報給布行老板。布行師傅很快将衣服尺寸修改好,祁雲将袍子抱在懷裏,回到客棧。
謝清遲正在等他,聽到開門聲,回頭向他一笑。他此時已經扮上了,神情間意态風流,果然像是個富家公子。祁雲将兩領袍子鋪在床上,道:“這一領是黑色滾紅紋,那一領是青色繡黃花。”
謝清遲道:“黑色有些沉悶。”便去拿了那件青色袍子穿上。
祁雲望着他摸索着更換外袍,心中那隐隐的不滿更加鮮明。他忽然道:“你為何喜歡青色?”
這是兩日來,祁雲第一次講起這種略顯親密的話題。謝清遲一怔,答道:“我幼時給父親做藥童,家中慣例,都是衣青的。”
祁雲抿緊嘴唇,只覺得自己有些蠢,好在謝清遲不知道前因後果。即便如此,他也生起自己的悶氣,不說話了。
謝清遲聽不見他回應,不知道自己又哪裏惹到他,輕輕嘆了口氣。
客棧的銀錢住宿時便已結過,二人趁着中午人流往來出了門,牽了馬兒,向城外去。謝清遲步履從容,走在祁雲身後一步。祁雲盡量不回頭看他,只是自己小心選路,避開了水窪臺階之地。兩人一路行到城門,并未受到盤查。
到了城門附近,祁雲眼神一凜,見城門口擺了個臨時崗哨般的亭子,樣式極其華貴,有個白衣的華服男子泰然自若地坐在當中,身邊站着兩個侍衛般模樣的人。祁雲遠遠望去,發現那正是風雅與風流。周圍許多玄機教人把持住城門,原本守門的兵卒坐在一邊躲閑。要出城門的百姓因這檢查而滞留城中,人流緩緩前行。
祁雲叫住謝清遲,低聲向他說明了情況。謝清遲問過那白衣男子的樣貌,眉頭微蹙,道:“那是玄機教三掌令中的天掌令,齊春風。他恐怕是猜到我們遠離峽州必定經過申城,早早便等在了這裏。昨日入城時,我便覺得城門處聲音不對,現下想來,應當是齊春風已打過了招呼。”
此刻申城許入不許出,齊春風算計得正好,要來個甕中捉鼈。
祁雲想到這層,道:“我們是否再等等?”
謝清遲搖頭道:“等也沒用,你說他們今日已在搜查藥房,想必下一步便是搜查城中客棧。我們只能盡快離開。”他拍了拍馬兒脖頸,道:“走吧。”
排到近前,祁雲看清了這群人查驗的方式。出城之人先是被仔細查驗五官樣貌,然後要在門樓邊的石階上走一個來回。他們已經易過容,祁雲自己伸手去摸,并不覺得有異樣,想來樣貌上不必憂心,只看謝清遲能否過得石階那一關。
祁雲走在前頭,被查驗之後便牽着馬等在一邊。謝清遲随後登上了門樓邊的石階。城門石階為了防止外敵攻入,每一階都是特地設計成長短不一的,眼盲之人看不見,必定會走得跌跌撞撞,甚至摔倒。祁雲之前目測了石階每步的步長,又觀察前頭人的步履,一一講解給謝清遲聽過了。此刻謝清遲一步步踏着腦中記住的石階步長而下,走得不快,但是很穩。
眼見謝清遲快要走到底,祁雲悄悄松了口氣。他排開衆人迎到城門前,正要去接謝清遲,忽然聽到那崗哨亭裏,一個熟悉的聲音念道:“謝清遲!”
——是風雅!
臺階上謝清遲沒什麽反應,祁雲卻猛地轉過頭去,越過人潮,視線正對上齊春風惡意的笑:“上鈎了。”
祁雲悚然一驚。風雅在亭子裏俯身對齊春風說話,聲音不大,周圍人都沒有反應,只有自己全神貫注,第一時間轉頭看他,因此暴露了身份。他懊悔地咬緊牙,腳尖一點,便要上門樓去接謝清遲。
齊春風擡起手,揚聲道:“将他們捉起來。”
玄機教人站得比他更近,立即便站成一排,阻住了上臺階的路。祁雲原本将唐捐劍僞裝成普通行李,壓在衣箱底下,此時再去找已是來不及。他心念電轉,猛地邁出一步,狠心想憑一雙肉掌沖進去。正在劍拔弩張的關頭,從石階上飛來一粒石子,劃出弧線擊中了祁雲手中牽的馬匹。馬兒吃痛,向外奔去。祁雲被扯得一轉身。他要松手,卻聽謝清遲叫道:“上馬!”
祁雲回頭去看,謝清遲的身影已被層層疊疊的玄機教人所淹沒。他只聽到謝清遲聲音,沉穩有力:“信我,去找暮雪!”
祁雲再不猶豫,翻身上馬。他本來已身在城門邊,馬匹神駿,很快便跑出城去。城門處人流擁擠,等玄機教衆上馬追出數十裏時,只見道邊一匹無主馬兒在踱步吃草,騎馬的人不見蹤影,想來是已棄馬躲進了周圍山林。
玄機教奉命要捉的乃是謝清遲,見祁雲逃進山裏,必得費時費力搜尋才可能抓到,只好聚集起來讨論如何應對。少頃,那白衣男子齊春風也乘車趕了過來。他掀開車簾,聽聞屬下彙報,輕嗤一聲,道:“不管他,先回青陵山。”
祁雲棄馬之後也沒有走遠,就蹲在斷崖上一處濃密樹蔭裏。他視力極佳,見齊春風掀開車簾時,車內露出了一角青底明黃紋的錦緞衣衫,便知道謝清遲也在他車上。祁雲心中焦慮,又不能擅動,只将牙關咬得死死的,手指緊握住唐捐劍。
是他将謝清遲弄丢了。全是他的錯。
玄機教一行人浩浩蕩蕩沿來路離開了,僅僅留下幾個人收尾。祁雲又在樹上蹲了一日,确定他們沒有後招,才重新回到申城。城內已恢複平靜,一切照舊,甚至馬行接待他的也還是那個他見過的小厮。只是那在客棧中等他的人,如今已被祁雲所牽累,變作了他人階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