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劫灰
二十三·劫灰
馬車一日趕不了多少路,祁雲見時間不早,便停在一個路過的鎮子上,打算在那裏過夜。他在客棧要了兩間相鄰的房間,又在客棧一樓用過晚飯,二人各自回房休息。
祁雲躺在床上,想起謝清遲眼睛看不見,也不知他在客棧房間是否習慣。他想象着謝清遲蹙眉摸索室內布置,一時有些好笑,心想,這人現在可擺不出那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了吧。笑了一會兒,他忽然又想到,這小鎮客房簡陋得很,可不比洛陽客棧的房間,家具粗糙不曾打磨圓潤不說,床邊角落還擺着一根闩門的橫木,上端很是尖銳。謝清遲摸索時萬一不小心摔了跤,跌在上面,怕是要受傷的。
看謝清遲出糗固然有趣,祁雲卻絕不能容忍他受傷。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沖出門就往謝清遲房裏去。
謝清遲眼睛看不見,無事可做,早早便準備睡了。祁雲到時,他正要去闩門。聽到有腳步聲快速接近,謝清遲辨認片刻,疑惑道:“祁雲?可是有事?”
祁雲推門而入,見謝清遲穿着中衣向門口走來,是個準備休息的樣子。他又向四周打量一番,見桌椅床櫃俱在原位,沒有被撞過的跡象,而謝清遲表情看起來也不似有什麽不便。他停在原地,怔了一會兒,道:“沒什麽事。我是——我是來問你,明日何時啓程的。”
謝清遲哂道:“我在馬車裏,想睡随時都可以。倒是你該早些休息。”
祁雲只是随便找的借口,聞言自然是答應了。他回到自己房間的門檻前,卻不急跨過去,而是先閉上了雙眼。他之前已經在房裏待過一會兒,記得桌椅床具的大致位置,此時閉眼再進,卻仍然走不得兩步便被椅背勾住衣角,險些摔了一跤,到了床邊想要坐下,手臂又撞在了床柱上。
終于躺在床上之後,祁雲睜開雙眼,褪下衣衫,見自己手臂與腿上已經現出多處擦傷和淤青,都是自己撞出來的。對于武人而言,這些淤青算不了什麽,明日便一點也看不見了。但謝清遲甚至連這些淤青都沒有。祁雲心中諸多不解。謝清遲的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跟他那故人有關嗎?
次日啓程,他們仍是一個坐在車轅一個坐在車裏。只是這一天更暖和些,謝清遲的手爐便不必用了。祁雲幫他撩開車簾一角,用布繩系上,讓逼仄的車廂內透一透風。
行出數裏無人,不必擔心被聽見,祁雲便問出了他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的問題:“你看不見,又說這不是病,那是什麽?”
謝清遲本來在車裏閉目養神,聞言,答得略帶遲疑:“……說來話長。”
祁雲不滿他敷衍,道:“未必比此去蘇州更長。”
謝清遲見他堅持,嘆氣道:“其實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只是與玄機教有些關系。顧惜紅對我起疑之後,屢屢試探,我察覺危險,又因故不能離開玄機教一走了之,只好選擇示弱。梅姬識得唐門中人,替我請來了毒藥‘明珠’。我服下之後,身上便帶了寒毒,且一年最冷的三個月,會有時斷時續的失明。在那之後,我又遷居到扶搖莊,或許顧惜紅因此覺得我沒有威脅,便不再向我動手了。”
祁雲萬萬沒想到謝清遲竟是主動服毒的,心中難過又憤怒,咬牙道:“你竟這麽把自己弄瞎了!”
謝清遲聽出他聲音中的不忿,故作輕快地笑道:“倒是沒有瞎。等什麽時候有功夫了,慢慢調養幾年,能夠恢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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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聞言更怒:“明明能康複,你硬是拖到現在也不去治,就為了留在玄機教?值得嗎?”
他這話仿佛刺中了謝清遲的心事。謝清遲沉默片刻,道:“我有位故友,與玄機教的秘密似有關聯。為查明真相,暫時看不見,也沒什麽。”
這話雖不是完全坦誠,但在謝清遲而言,已是難得的直率了。然而祁雲仍然不滿。他陰沉道:“你那故友,是顧友青吧。”
車聲辚辚,不聞人語。謝清遲沒有回答,在祁雲聽來,這與默認無異了。他心中無限煩悶,不能言說。曾經祁雲以為他能夠認下謝清遲的折辱,将自己化作報仇的武器。可祁雲根本放不下。他還那樣生澀簡單,做不到像謝清遲那樣将一切痛苦埋沒在心中。他要去接近謝清遲,要去救他,要讓他好好的。他那樣看重謝清遲,一定要讓謝清遲活得好一些,自己才會好受一些。
可謝清遲不這麽想。謝清遲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武器、看作工具、不看作是一個會痛的人。看看他是怎樣因為顧友青的事兒胡亂地使用自己的啊?祁雲不能接受這個。謝清遲應該清閑地坐在梨花樹下賞花,或者在太湖上散漫地飲酒泛舟。他不該因為一個從未出現的故友,将自己折磨到如此清減,甚至目不能視。
祁雲心中緊緊壓制住的情緒重新被鼓動起來。那些種下之時難言的細小情思現下盡數化作憤怒,他再不能忍耐,憤然叫道:“我像的那人也是顧友青!你救下我,只是因為從我身上看到他的劍法!你喜歡他!”
謝清遲怔然,半晌,低聲道:“胡說些什麽。”
祁雲聽得出來謝清遲的情緒。他動搖了。
祁雲猛地拉住缰繩,馬兒長嘶一聲,停在了路中央。他掀開簾子跨進車裏,借簾外春光,望見謝清遲垂眼沉思,長睫微微顫動,竟是難得一見的脆弱。馬車裏空間狹小,他觸手便可碰到謝清遲的臉頰。祁雲伸出手去,卻又猛然驚覺,半途改道揪住了謝清遲衣領。
他吼道:“你就那麽喜歡他?你——你就不能好好看顧自己嗎?”
謝清遲被他扯住衣領,自然便仰起了頭。那雙溫柔眼眸大睜着,瞳孔卻渙散無光,祁雲從其中看不到自己。他深吸一口氣,忽然察覺自己可笑。身體和未來是謝清遲自己的,他愛怎麽糟蹋都與祁雲無關,他哪兒來立場去關心、去管束他呢?
謝清遲久久不說話,祁雲抓住他衣領的手也漸漸松了勁。或許是這千裏輾轉最後相遇的奇跡,又或許是誤會被澄清之後反彈的情緒,他竟然有種錯覺,他能與謝清遲平等對談、不必再壓抑對他的關心與在意。但那當然只是錯覺。他們是施恩人與受恩者,是一場關于複仇與性的交易中買賣雙方,他們從來就沒有更深層次的關系。
是祁雲僭越了。
馬兒在原地打着響鼻,小步地踱着。今日天晴無風,周遭寂靜,祁雲只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與呼吸。謝清遲安靜地坐在原地,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祁雲也希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憤怒猶在,又無可奈何地發酵成一些無法言說、只是堵塞在心底的沉重情緒。他為自己的沖動與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祁雲松開手,反身回到了車轅上。早春乍暖還寒,明明有陽光灑落,他仍然感覺冷。
車輪重新辚辚滾動,繞過一座山嶺,崖下又響起流水潺潺。與第一日同樣的青山碧水,但祁雲這次沒有心情再觀賞了。他木着一張臉,仿佛這樣就可以壓抑住心中一切情緒。晴天暖日,只有這馬車上是沉寂黯淡的。
謝清遲忽然道:“離開襄陽時,我受了點傷。今天該換藥了。”
他的聲音像是打破了一種結界。他提起的是毫不相關的話題,但祁雲奇異地理解了:謝清遲在安慰他。他無法反駁祁雲說出的那一番指責,只能靠提起這個話題來告訴祁雲,他的确是有立場對謝清遲表示關心的。然而他需要的只是這些嗎?祁雲心中一團亂麻,從祁家堡之變開始的事情盡數堆在心上,根本拆解不開。
祁雲沒有答話,兩人之間仍然是沉默。
馬車在申時抵達了下一個城鎮,時辰尚早,但今日內是趕不到下一個宿頭了。祁雲依舊在客棧開了兩個相鄰的房間。謝清遲自行回房了,祁雲卻出了一趟門,再回來時,帶着白布包起來的傷藥敲開了謝清遲的房門。
謝清遲看不見,房裏便沒有點蠟燭。祁雲點燃燭臺,移到床頭,冷聲道:“傷在哪裏?我幫你換藥。”
謝清遲道:“在腰上。”
他解下青色外衫,又掀開中衣,露出了腰腹部位一圈紗布。那紗布反反複複纏了幾層,仍然從其中滲出黑紅色血痕。看那痕跡,傷口必然不淺。祁雲起初聽謝清遲說他受了點傷,只以為是尋常傷口,見這樣情況,不由得呼吸一頓。
傷處邊緣已經開始結痂,藥液、血液與紗布,三者粘連在一起,硬扯開怕是會再次崩裂。祁雲小心地剪開紗布,見到一條三寸來長、窄且深的傷口,看來應當是劍傷。祁雲拿銀針仔細挑幹淨傷口裏殘留的紗布紡線,傷口被反複觸碰,未愈合的地方又滲出血來。他加快動作,将藥粉灑上,重新包紮起來。
整個過程裏,謝清遲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沒有變過。
祁雲道:“你不疼嗎?”
謝清遲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他的聲音裏帶着不明顯的茫然:“還好。”
祁雲擡頭去看他的臉。謝清遲額頭上冷汗密布,原來不是不疼的,只是習慣壓抑疼痛,不曾表露出來。祁雲手上都是處理傷口留下的血污,不好直接觸碰,便随手抓起一塊紗布,給謝清遲擦去了冷汗。謝清遲因為這突兀的接觸而輕微地顫了一下。他本來是智珠在握的那類人,現下因為看不見,反而顯出一種特別的脆弱。
祁雲不再看他,視線下移,落在敞開的中衣下,謝清遲上半身的兩處傷疤上。那傷疤一處在大臂外側,是菱形的,顏色灰暗;另一處是他上次在蘇州靈岩山上留下的劍傷,已快要看不見了。
從最初他就注意謝清遲的手白皙如玉,此時再看,他身上大部分的膚色都是這樣,只有幾處傷口還留着暗色的疤痕。祁雲想,那些暗色傷疤必然是傷在謝清遲看不見的地方,又或是傷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因為看不見,所以不能很好清理傷口。
那時他身邊沒有祁雲。
可那時顧友青在哪裏呢?謝清遲那樣喜歡顧友青,他又在哪裏呢?他為什麽就配得上被謝清遲這樣對待?
祁雲不覺間又生起氣來,呼吸漸漸急促。他不擅長處理這種突如其來的憤怒。他不知該如何發洩,只是突然有了一種沖動:他想親吻謝清遲。
他是有這個權利的,謝清遲用情報買下他不就是因為這個?祁雲想吻他,想用牙齒、用手指、用身體上所有可能的部位與謝清遲接觸。或許不只是接觸。他想傷害謝清遲,讓他痛、讓他額頭滲出冷汗、讓他不自覺地顫抖而不能發出聲音。他想讓謝清遲記住教訓。
在那種奇異的怒火支配下,他一手摟在謝清遲後頸,當真吻了上去。他的動作笨拙,随時防備着謝清遲的反抗。但謝清遲沒有反抗。他仰起頭承接祁雲的唇舌,眼睛沒有焦距地睜着,臉頰泛起一種病态的紅。
謝清遲想讓他做什麽呢?
他可是顧友青的外甥。謝清遲這樣,是在向他引誘什麽呢?
祁雲咬在謝清遲嘴唇上,然後又探進他嘴裏更深處。牙齒與牙齒磕碰着,嘴唇緊緊抵在一起。他甚至咬了謝清遲的舌尖。沒有流血,但想必是痛的。他就是想讓謝清遲痛。這個人怎麽敢呢,一心一意地喜歡一個記憶中的人,對現實與未來視而不見?一定要痛,才能讓謝清遲記住教訓。
他身體內有一種破壞欲在湧動,那種欲望與憤怒一脈相承,卻又更加暴虐,逼迫他對謝清遲做更多更有占領姿态的事。他的左手也摟在了謝清遲腰上,嘴唇下移,停在謝清遲咽喉上。
這裏是足夠痛的。
祁雲露出牙齒,在那處肌膚上細細碾過。他聽到謝清遲發出一聲細微的抽氣聲。謝清遲仍然沒有推開祁雲。他甚至更向後地仰起頭,将脖頸處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祁雲齒間。
祁雲慢慢移開嘴唇,将臉埋在謝清遲肩頭。他仍然環抱着謝清遲,那種破壞欲仍然沒有放過他,但他的怒火已經因為謝清遲這樣全然信任甚至放縱的姿态而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祁雲問道:“謝清遲,你知道我是誰嗎?”
謝清遲輕嘆道:“我知道。”
他的聲音像一陣又軟又酥的暖風,吹在祁雲耳廓,吹得他心頭一動。
祁雲按捺下心頭悸動,又問:“那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這回謝清遲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他的聲音在祁雲耳邊響起,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恍惚,仿佛他身在此地,心卻是不在的:“不知道。”
方才那一點悸動立刻消失無蹤了。祁雲想:果然是這樣。然而他又怎麽有立場苛責謝清遲呢?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在做什麽。
祁雲沒有繼續,謝清遲也不再動作。他們保持着這個奇異的擁抱,聽不見對方的心事,只聽見對方的心跳,像兩團火極貼近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