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摘星
二十四·摘星
謝清遲發燒了。
祁雲是因為懷中人的熱度久久不退才察覺到這一點。他起初難免慌張自責,以為是自己買藥時被人蒙騙或是上藥時做錯了什麽,謝清遲卻說不礙事。
那樣深且長的劍傷,跟祁雲當初在赫安那裏受的傷差不多了。祁雲當時是用了小還丹,又在申城附近鎮子上休養了整整半個月,才恢複到可以自由行動。然而謝清遲從引開追兵受傷開始,要時刻小心玄機教追殺,不敢有片刻疏忽。他一路從襄陽到峽州,直到遇見祁雲才放下心來,這陣熱度乃是傷勢的反撲。
祁雲想讓謝清遲在鎮上多休養兩天,謝清遲卻堅持次日離開,盡快遠離峽州。以他聯絡原知随之後的遭遇來看,顧惜紅恐怕已經認定他叛教,玄機教不會放過他。對方雖然已經追丢了他,但畢竟玄機教勢大根深,完全有能力在峽州周邊縣城不計勞力地逐個盤查。
謝清遲這一年來雖已習慣讓着祁雲,在此事上卻不肯松口。祁雲争不過他,便在啓程時堆了許多的枕頭被子在馬車裏,謝清遲被整個埋在中間,唯獨從被褥裏露出一張臉。祁雲還想雇個婢女照顧病人,又恐洩露二人行蹤,只好親力親為。
旅途颠簸,謝清遲休息不好。祁雲幾次掀開車簾去看,都見謝清遲蒼白面頰上凝出汗滴,眉頭在睡夢中也微微蹙起。祁雲拿帕子給他擦去汗,順手去探他額頭溫度。他不慣做這種伺候病人的事,謝清遲被他吵醒,迷糊間睜開眼,見到是祁雲,向他笑一笑,又昏睡過去。祁雲被他笑得一怔,說不清心中是個什麽滋味,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退到車轅上。
晚上歇在客棧時,謝清遲仍沒有醒。祁雲猶豫了片刻,拿了件大氅披在謝清遲是身上,伸手将他抱了起來。他在蘇州靈岩山也曾背負這人下山,此刻謝清遲遲竟比那時更清減了。早有機靈的小二卸下馬車,将馬兒牽去馬槽。掌櫃見祁雲抱着謝清遲,吃了一驚,道:“這位客人可是身體有恙?”
祁雲知道客棧不愛做病人生意,搪塞道:“只是路上疲憊。”
掌櫃便誇祁雲體貼顧家。原來是謝清遲被裹在大氅裏,難以辨認身形,掌櫃将他認作了家眷女子。祁雲抿抿唇,不予評價,只道:“可有上房?”掌櫃見那大氅華貴,知道這二人不缺錢,便讓小二将二人帶到樓上僻靜處的上房。
掌櫃将二人認作夫妻,自然只開了一間房間。祁雲本想叫小二讓掌櫃在隔壁另開一間,又想到謝清遲正病着,恐怕自己也走不開。他見房中除了床還有一張小榻,心想自己可睡在那榻上,便不再多花,只扔下些碎銀子讓小二下去準備些清淡吃食端上來,自己則回房将謝清遲安置在床上。
這一番折騰下來,謝清遲也醒來了,只是還不甚清醒,雙目無神,茫然地張開。祁雲扶他坐起,又倒了杯茶遞給他。謝清遲接在手裏,聲音低啞地道謝。祁雲坐在椅子上,看謝清遲捧着杯子,小口喝茶,忽然想道,他最初在扶搖壯上,謝清遲可也是這樣照顧他的?
小二很快端着餐食上來了。祁雲讓他等在門外,自己去接。他給錢爽快,小二便格外熱情,将飯菜交過去,又讨好道:“令夫人可還要些解乏祛頭痛的藥?”祁雲草草兩句打發了他,極不自在地回頭瞧了一眼謝清遲。他明顯也是聽見了,卻不說話,只是垂眉慢慢飲茶,仿佛也有一些不自在。
白日裏旅途颠簸,謝清遲歇過神來,又用了晚飯,瞧着精神便好了不少。祁雲仍有些不放心。他知道發熱往往與傷口潰爛不愈有關,想找個大夫來仔細給那處劍傷,謝清遲卻不願再橫生枝節,只道:“你不必忙了。我略通醫術,傷處暫時無礙。”
他身體不适,說話聲音比平時更輕幾分。祁雲聽得不習慣,不滿道:“性命攸關,豈是略通便夠的?”
謝清遲嘆氣道:“我這是劍傷,大夫一看便知。追兵找來,只需問可見過被劍所傷之人,便會知道你我的行蹤。何況我醫術乃是家學,不敢托大,但比這鎮上大夫是不會差的。”他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些氣喘。他咳嗽兩聲,調勻氣息,又接道,“你在扶搖莊時那樣危險,我不也将你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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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是有些道理。祁雲接受了他的說法,只是有些好奇他所謂“家學”。他随口猜道:“你家是開醫館的?”
謝清遲笑了笑:“差不多吧。我父親從前是個游醫,後來在蘇州城裏成了家,便在家中接診。”他停頓片刻,似是有所感觸,半晌,續道,“醫病的只有他,抓藥的也只有我,大概不算醫館。”
祁雲沒想到謝清遲會說這麽多。他想象着小小的謝清遲拿着戥秤仔細斟酌,那情景溫馨平和,煞是可愛。仗着謝清遲看不到,祁雲已然勾唇笑了起來。笑到一半,他忽然又想到,謝父既然是尋常醫師,謝清遲似乎沒道理涉入江湖,除非中間出了什麽意外。祁雲忍不住問道:“那你父親——”
“不在了。”謝清遲說,“他坐船去外地接診時,被江上風浪卷入水中,救起時已落下了病根。後來斷斷續續治了三年,還是去了。”
祁雲頓時後悔起自己的問話。他僵坐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謝清遲不介意,側頭道:“可否再倒杯茶來?”
祁雲如蒙大赦,趕緊轉身去倒茶。壺中茶水已經不熱了,他幹脆下樓去再提一壺熱茶來。祁雲走在樓梯上,心中怦怦亂跳,想道,謝清遲為何要将這些事情告訴他?他是在說,祁雲可以觸碰他的過去了嗎?是這個意思嗎?
謝清遲談起了父親的逝世。祁雲的心因為想象少年謝清遲的遭遇而輕微地疼痛。謝清遲聽起來已然對這件事釋懷了,那麽祁雲還應該安慰他嗎?祁雲不會安慰人。他自小是祁家堡的少堡主,無憂無慮,難得傷心的時候,只要撲入母親的懷抱便可得到慰藉。溫暖的身體接觸自然有一股力量。
祁雲可以擁抱謝清遲。他當然可以,他已經做過不止一次。
那麽親吻呢?祁雲想起昨天夜裏那個吻,不由得怔怔地一摸嘴唇。他一直對謝清遲的嘴唇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幻想,但他不喜歡昨天的吻。如果換個場合,如果是一個不帶憤怒的、平和的親吻,像安慰一樣,又比安慰更加親密……
祁雲心中微微刺痛。他想知道那會是怎樣的觸感。
祁雲提着茶壺回了房間,見謝清遲仍是他離開時的姿勢,側身倚在床頭,無神的視線習慣性落在房門。他忽然有了一種謝清遲是他家人,在等他歸來的奇異錯覺。祁雲倒了一杯熱茶遞進謝清遲手裏,道:“小心燙。”
他平時不是這樣體貼小意的作風。謝清遲聞言,意外地揚起眉,祁雲自己也有些尴尬。他在想什麽呢?
謝清遲吃驚也只是一刻。他接過杯子,向祁雲道了謝,低頭慢慢啜飲。過得片刻,許是未聽到祁雲的動靜,謝清遲擡起頭,疑惑道:“可是還有事?”
平日此時祁雲就該自己回房了,今日他誤打誤撞只開了一間房,自己也要住在這裏。掌櫃的誤會還沒向謝清遲說明,祁雲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沉默片刻,幹脆不解釋了,只道:“今日我就歇在旁邊短榻上,有事叫我。”
謝清遲眉頭輕蹙,道:“不必如此。我已好了很多。”
祁雲硬邦邦頂了一句:“不是為你。”
說完便覺得不合适。這謊話也太明顯了。他不想聽謝清遲戳穿,便鬧出些動靜,整理起房中小榻來。那小榻乃是給客人的婢女書童用的,長不到七尺,祁雲睡在上面,怕是腳都伸不直。縱然如此,已經比露天席地好上不少,祁雲并不挑剔。他将凳子搬到榻尾打橫放下,又抱了床被褥鋪在榻上,躺下試了試。
還是短了,祁雲的腳踝撞在凳子邊上,他痛得一吸氣。
謝清遲坐在床上,不言不語地聽着祁雲那邊的動靜。他還記得祁雲最初聽到他說起交易時那難堪受辱的表情。謝清遲那時痛苦又孤獨,外表看着毫無異樣,實際上心中快要被痛苦壓垮,一時懦弱,才向祁雲提出了那樣的要求。
後來與祁雲相處越久,謝清遲便越是不得不認清了現實:祁雲與顧友青是全然不同的。這是個鋒芒畢露的少年人,他從祁雲身上再看不到顧友青的影子了。更何況他還是友青的外甥,謝清遲應當看顧他,而不該對他加以折辱。靈岩山上,他讓祁雲自改劍招,已經想到了這假象的終結。他本是要在太湖上将這個打算告訴祁雲的。
可他仍然貪圖一些虛假的陪伴與溫暖。
他用自己的卑劣傷過這少年的心,然而不知何時,這少年竟已經原諒他了。謝清遲本就是要去洛陽尋原知随議事的,只是知曉祁雲在申城失蹤後,心中擔憂,刻意将時間提前了一些,想引開玄機教注意,多為他争奪一些逃離的機會。他此舉的确是為了救祁雲,卻沒有料到此後,祁雲不僅活了下來,還一路追着他留下的線索,來到峽州,與他相遇。
祁雲為什麽能為他做到這麽多?謝清遲曾經假裝祁雲只是報恩,但昨日之後這僞裝也不能再維持了。他慣見世情,已明白祁雲奉上的不是旁物,而是少年人最易動的慕艾之心。
唯有此事,他不能算計,不善處理,不可亵渎。
謝清遲拍了拍床鋪外側的空位,道:“祁少俠,短榻睡不好,且上來休息吧。”
謝清遲又用回了祁少俠的稱呼。祁雲為他邀請所驚訝,沒在意這一點。他下意識搖頭拒絕,忽然想起謝清遲看不見,便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只剩個硬邦邦的“不”字。他其實不想用這樣粗暴的态度對待謝清遲,可當真講起原因,祁雲也沒什麽好理由。他不想靠近謝清遲,只是因為不想再做出什麽意外的事情。
謝清遲像流沙。祁雲靠他太近,總是無法自持。
祁雲望向謝清遲。他微微側着頭,似乎還在等待祁雲的回答。祁雲靜靜望着謝清遲黯淡無光的雙眼,忽然心中一軟。縱然無法自持,他又怎麽會不想靠近謝清遲?他将拒絕咽了下去,沉默地踢掉鞋子,坐上了床。
掌櫃給祁雲的是客棧最好的房間,床鋪睡下兩人也不覺得緊促。祁雲将榻上鋪蓋移到床上鋪好,吹滅蠟燭,便和衣躺下了。
這是他頭一遭與他人同床共枕。祁雲稍一翻身,便能感受到身邊人的動靜,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惴惴,卻實在想看一眼謝清遲睡顏,盤算片刻,仗着謝清遲看不見,幹脆又轉了身去面對謝清遲。謝清遲始終不曾動作。黑暗裏,祁雲聽着謝清遲悠長的呼吸,漸漸有了困意。
謝清遲忽然開口道:“我父親落水那次,救他的那人,你也聽過的。”
祁雲一怔。
謝清遲道:“友青……他當時也在那條船上,是從臨安顧家出發,要往北方去的。友青救起父親後将他送回我家。父親把脈知道友青身上也有內傷,便留他在家中收治。我與友青是這樣認識的。”
祁雲睡意全消。他睜開眼,借着紙窗漏入的月光打量謝清遲,一片晦暗中,只看得到謝清遲側臉的輪廓,消瘦清隽,其韌如竹。
謝清遲接着說:“友青起初沉默寡言,每日在後院練劍,我也每日都去看他練劍。他以為我對劍法有興趣,便将煉心洗身劍教給我。那時候我才十餘歲,生活順遂,哪裏體會得到煉心洗身劍的劍意?後來漸漸熟悉,友青知道我只是喜歡看他練劍,才不再逼我練了。
“再後來,父親去世了。事情都是友青操辦的。我每日渾渾噩噩,只覺得自己無能,救不了父親的命。友青原本是要去西域的,不忍見我消沉,便帶上了我。我們一路上結交了許多新朋友,也見到了一些友青的舊友,其中就有梅姬和原知随。
“到得燕真附近,友青讓我先安頓下來,他自行去西域尋人比劍。我知道他對劍道執念極深,既已劍術超群,中原罕逢敵手,無論如何都是要走的。我不能留他,便建立了扶搖莊,讓他立下誓言,每年必回來見我一次。
“友青依約回來了兩次。第三年時,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來。等到中秋前後,梅姬卻來到了扶搖莊。她來是因為接到了消息,說有人見到友青被人殺死,屍身凹陷,譬如一張人皮。
“此事實在駭人聽聞,我起初并不相信。然而等到年底,友青仍不曾回來。我只有這一條消息,實在無從查起。正在這時,我見到原公子,得知玄機教教主是友青的哥哥,便入了教,希望借助玄機教勢力将事情查清楚。”
說到這裏,謝清遲的語氣已變得極冷清。這就是他追查鄭召華之死的原因。
祁雲一直對顧友青的事耿耿于懷,此刻從謝清遲口中聽到故事全貌,卻只覺得茫然。
顧友青與他只是故友,對謝清遲的心思全然不知情,且顧友青是主動離開謝清遲前往西域的。即便如此,謝清遲仍一直在扶搖莊等顧友青,寧願自服唐門“明珠”之毒,也要留在玄機教查清顧友青的生死之謎——
祁雲低聲道:“你就那麽喜歡他?”
謝清遲溫聲說:“少年時候遇到的人是最難忘的。少年人心無旁骛,如同澄鏡。天上那顆璀璨星子只是尋常地一照,它又有什麽錯呢?但它已被印在了心裏。”
祁雲沉默下來。
謝清遲也有些累了。關于顧友青,他一直将心思深埋在心底,若不是祁雲,他恐怕一生都不會将它宣之于口。可是再這樣暧昧不清地對待祁雲是不公平的。祁雲這樣待他,又會得到什麽好處呢?沒有的,那只是全然的愛而已。
謝清遲心中微微酸楚。
祁雲忽然道:“我少年時,遇到的是你。”
謝清遲聽到他掀開被子坐起來,過得片刻,一只手撫上他的臉頰,拇指壓在他嘴唇上。祁雲宣告道:“我要做一件事。這件事你未必喜歡,但我覺得我可以做。”
他話說得很是傲氣,但聲音裏卻有細微的顫抖。謝清遲久靠聽力生活,聽得十分清楚。他感受到祁雲傾身過來,溫熱的人體隔着被褥伏在他身上。
祁雲吻了他。
這個吻與昨夜不同,沒有那樣的侵略性與熱情。唇舌動作很慢,仿佛那雙唇的主人有太多事不能确信。或許是謝清遲在發燒的緣故,他覺得祁雲的嘴唇有些涼。
祁雲的左手沿着他的中衣滑進去,指尖劍繭撫摸着他的皮膚,又摟在他背後。這個動作讓謝清遲的右肩赤裸在微涼的空氣裏,他被凍得微微一縮。祁雲停下了左手的動作。他的額頭埋在謝清遲胸前,嘴唇隔着中衣貼在他心口。
“我本來想好了,今天什麽都不做,也不同你生氣。但你故意提起顧友青。”祁雲喃喃道,“你提起他,我便很生氣。這不是星星的錯,是鏡子的錯。你以為你是那面鏡子,其實你是那顆星星。”
他的話颠七倒八,幾乎聽不出來邏輯,謝清遲卻在裏面聽出一種傷心。他原本是想把事情講清楚,向祁雲道歉的,不料話還沒有講完,又讓祁雲傷心了。謝清遲漸漸不懂祁雲的想法。他擡手攀在祁雲背上,想,是否因為他一直貪戀這樣的接觸,才總是惹祁雲傷心?
祁雲被他抱住,身體先是一僵,繼而又開始親吻他。他的吻從嘴唇移到鎖骨,又到胸口,最後停留在腰上那道被紗布覆蓋的劍傷。現在中衣被完全被解開,鋪蓋被拉到腰部,謝清遲到底還是在發燒,冷得哆嗦了一下。祁雲注意到了,幹脆掀起他的被子,鑽了進來。溫暖的少年人肉體與他貼近,謝清遲覺得心髒都暖和過來。
祁雲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此處被删除846字發生了些什麽的描寫。
現在,祁雲的嘴唇是熾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