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重逢
二十二·重逢
祁雲在去往峽州的路上,一間路邊茶亭裏見到謝清遲。
謝清遲易了容,是個瘦弱少年人的樣子,面容比從前更清癯一分。他仍然是一身青衫,長發束起,坐在茶亭裏,時不時擡頭向來路看一眼,活脫脫是個等待同伴的少年學生。
但祁雲一眼就認出他來。關于謝清遲,有一些事他是稔熟于心的,譬如坐在椅子上,背脊微小的弧度,或者拿起茶杯時,指尖習慣性的動作。祁雲從來沒有刻意去記,但謝清遲看他練劍那麽久,要說他每次收劍時沒有去暗地觀察謝清遲,那是假的。
祁雲飛身下馬,将馬兒拴在茶亭邊,自己坐到了謝清遲面前。
謝清遲道:“你來了。”
那語氣仿佛他等了祁雲很久。他沒有,他甚至根本沒有告訴祁雲他在哪裏。祁雲沒好氣道:“你怎知道我會來?”
謝清遲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會來。但是你來了,我很高興。”
祁雲氣不起來了。他沉默地看着謝清遲。這人幫他報仇,助他殺了吳金飛與赫安,卻又與他的仇人站在一邊。這人待他溫柔細致,卻又折辱他,把他當做故人替身。謝清遲離他極近卻也極遠,像一個難解的謎。
祁雲是不擅長解謎的,他甚至不擅長懷疑。來之前,他心中有太多問題需要解答,可到得謝清遲面前,他忽然發現,原來他想知道的從來就只有一件事。祁雲凝視着謝清遲現下那張陌生面容上唯一熟悉的雙眼,一字一頓:“你可曾騙過我?”
謝清遲像是完全未曾預料祁雲有此一問,怔忪片刻,答道:“我從未騙你。”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輕聲道,“有些事我未曾對你說起,但我不會騙你,也不會對你不利。”
謝清遲聲音很輕,甚至有些茫然,并不像一個有說服力的保證。祁雲極少見他如此說話,心中酸澀,卻一時想不清是為何。謝清遲說不曾騙他,他便相信。他一直是信的。若是祁雲沒去洛陽、沒看出來碧螺春的線索、沒選對峽州這條路,都找不到謝清遲。但他的确是來了,而謝清遲也的确在這裏。
早在他問出口之前,他便信了。
兩人沉默相對。早春料峭寒風自山裏吹來,謝清遲攏緊青衫領口。祁雲見他動作,随手解開身上擋風的大氅,丢到謝清遲懷裏。謝清遲一怔,慢慢穿戴起來,視線卻仍停留在祁雲身上。祁雲被他看得尴尬,想講點什麽,譬如問問謝清遲為何往峽州來,卻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聽到那個答案。
莫名的羞窘讓祁雲不肯再與謝清遲對視。他一路從洛陽到申城長途跋涉,只歇了一晚上又趕來此地,也已是頗為疲憊,此刻便轉向茶亭老板,讓再上一份茶湯并一碟炒豆,徑自地吃了起來。他吃茶時,謝清遲就托腮在一邊看。
祁雲吃得兩口,終于受不了了,停下來惱道:“你看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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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卻不答他,反而道:“月餘不見,聽說你劍法又有精進。”
祁雲知道他說的乃是自己擊殺赫安之事,心中想起的卻是在申城獄中那段心中煎熬,不得不全心練劍的日子。他不想對謝清遲說起這些,便只是生硬道:“我不會同你打。”
謝清遲被這話逗得笑起來:“我現下可打不過你。”
祁雲聞言,頗感意外。在申城地牢的日子裏,他在劍術一道上大有提升,但自認與謝清遲對招勝負也五五之數。若不是謝清遲體力不足以支撐久戰,恐怕他輸的概率更大些。祁雲想到這裏,忽然皺起眉,仔細打量謝清遲片刻,難以置信道:“你又看不見了?”
謝清遲不置可否:“還是能看見一些的。”
祁雲舉起右手,在謝清遲面前揮了兩下。謝清遲拿住他手腕扣在桌上,溫聲道:“別鬧。”祁雲卻看出謝清遲視線未随着他動作移動,只是聽聲辨器而已。此前他因為謝清遲易了容而沒有認真去觀察,現在再看,那清癯輪廓是易容做不到的,乃是謝清遲自己清減至此。是不是他不來,謝清遲就打算在這裏等死?
祁雲怒道:“你看不見,怎麽就敢獨自出行!”
謝清遲只是笑,不說話。
祁雲茶也不吃了,起身道:“我們回蘇州。”說着,便要去庭前找謝清遲的馬,卻沒有找到。他怔了一下,恍然想起謝清遲看不見,是沒辦法騎馬的。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從申城到了這裏。
祁雲回頭道:“我去套輛馬車。”說着,解開自己馬兒的繩索就要往不遠處的鎮子去。他走得兩步,到底還是不放心謝清遲獨自在外面,又折回來丢了一串錢在桌上,捉住謝清遲的手腕,道:“你同我去。”
祁雲的決定來得突然,動作又快,謝清遲目不能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被祁雲拉着踉跄走了兩步,謝清遲才轉了轉手腕,示意他放手。見祁雲沒有動作,謝清遲又提醒道:“我能走。”
祁雲只作聽不見。他一手牽着馬嚼子,一手握住謝清遲手腕,直到進了鎮子,街上人流熙攘,容不得兩人一馬并行,終于怏怏地放開。謝清遲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很敏銳,在人聲嘈雜中專心聽着祁雲腳步,跟得很緊。祁雲不動聲色回頭看了好幾眼,見謝清遲行動無礙,這才繼續向馬行走去。
如此瞻前顧後,并不似祁雲的性格。但碰上謝清遲的時候,祁雲哪裏能講究什麽性格呢?謝清遲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樣一個時間,用這樣的方式走進他的人生裏。仿佛是命運專程派來戲弄他的。
套好馬車,祁雲問謝清遲:“你可有什麽行李要帶的?”
謝清遲道:“并無。”他是半路發現被追蹤,為了引開追兵而倉促離隊,自然沒有帶上行李。
祁雲皺眉道:“你那些藥、還有那個小爐,哪裏有賣?”
謝清遲驚訝片刻,笑道:“那就不必了。我這不是生病,吃藥是治不好的。”
祁雲聽他這樣說,眉頭皺得更緊。他不再說話,只去買了些幹糧水食,又好歹買了些常用藥劑備上,這才趕着車上了路。
峽州一帶偏僻多山,馬車離了鎮子,行不得數裏,周遭已經沒了人煙。這段路上一面青山一面溪,風景極好,祁雲來時滿心牽挂謝清遲安危,根本沒有閑心觀賞,此刻速度被馬車拖慢,被迫靜下心去看,倒別有一番意趣。
祁雲坐在車轅上,謝清遲則抱着手爐坐在馬車裏,兩人之間只隔着薄薄一層布簾。馬車辚辚而行,間有飒飒風聲。在這些聲響之中,祁雲隐隐能聽見謝清遲的呼吸聲。謝清遲是習武之人,呼吸緩慢悠長,祁雲沉默聽着,在青山綠水中,漸漸安心,有了困倦之意。
還駕着馬車,祁雲自然是不能睡的。為打起精神,他随口搭話道:“不知竹煙兒是否到了洛陽。”
謝清遲問道:“她也來了?可是與原公子一道上路?”
祁雲便将他與竹煙兒這半個月來,從申城到洛陽又到襄陽的故事講了一遍,只隐去了他在申城地牢之事。
謝清遲知道梅姬正在邙山,又聽聞原知随已随着竹煙兒向洛陽去,道:“原知随地位特殊,手中其實有許多可用之人。并且玄機教顧忌原家與顧家的交情,不能随意向他下手。上次是沒有準備,此次他回洛陽見到梅姬,應當有把握接管河西舵的權柄。只盼他護好梅姬,別讓她趟入這趟渾水。”
祁雲不語。他不關心原知随,也不在乎玄機教打算對誰不利。時至今日,祁家堡之事已變得撲朔迷離。祁雲低頭看向自己抓着缰繩的雙手。祁家堡覆滅那一日,他手上浸滿了鮮血,那氣味還仿佛可以聞到。同樣是這雙手殺了吳金飛與赫安。但這是否足夠慰藉祁家人在天之靈?祁雲知道他們都只是執行者,真正的主謀還隐在深處。
祁雲忽然道:“我殺了赫安。”他停頓片刻,不等謝清遲答話,又道:“他說你是玄機教人掌令。”
馬車裏沉默下來。
祁雲半晌沒有聽到謝清遲回應,問道:“難道你不是?”
“我是。”謝清遲說,“我只是在想,你聽到這個消息,竟沒有提劍殺我,而是駕着馬車送我回蘇州……有些意外。”
提劍殺了謝清遲?祁雲當真沒這樣想過。哪怕是最初聽到赫安道破謝清遲身份,他心中轉過那些誅心之論,可也從來沒想過提劍殺他。當然,那時候他也想不到,時至今日,他仍會像去年十月什麽都沒發生過時一樣,駕着馬車将謝清遲送回蘇州。
祁雲望着前方迢迢山路,道:“現在我知道你身份了。你說不曾騙我,也不會害我。這話還作數嗎?”
謝清遲輕聲一嘆,道:“本來也沒想瞞你太久。”
他沉吟半晌,先從扶搖莊講起:“你在扶搖莊看過風雅他們幾個,可有什麽想法?”
祁雲道:“他們武功很好,但不如你我。”
謝清遲道:“四風乃是教主放在我莊中的探子。七年前,我追查故人之事而加入玄機教。教主與我有過交情,且我在教中比武會上勝過了當時的一任掌令,教主便将我升至人掌令。那時地掌令還不是赫安,乃是一個使刀的好手,名字叫做鄭召華。他在加入玄機教之前便在江湖上有些名聲,我想你或許也聽過。”
祁雲的确聽過,而且似乎聽過不止一次。他回憶了一會兒,想起來其中一次是祁母講起的,當做他的睡前武俠故事。鄭召華天生有神力,一口大刀尋常人提都別想提動,他卻能揮得虎虎生風。然而天下武功,至剛至猛者不能長久,鄭召華後來據聞是患上了肩疾,只得棄了右手刀,轉練左手。
謝清遲續道:“我升上人掌令不久,鄭掌令便去世了。我起初只以為是他肩疾複發,意外墜樓而死,後來去他家吊唁,他的幼子摔在棺邊,将未合棺的棺材蓋撞歪了幾寸,讓我見到了他的屍體。”
他停頓了片刻,似在回想當日場景:“鄭掌令死狀奇特,屍體表面沒有傷痕,卻自脖頸往下盡數塌陷,仿佛被人抽走了周身骨肉,只剩一副皮囊。這死狀與我故人之事有所關聯,我于是暗中開始追查,然而查來查去,鄭掌令去世的當天,僅僅與教主一人有過獨處。
“追查之事,我一開始沒有瞞着教主,後來雖然盡力遮掩,還是難免被懷疑。我為了避禍,自青陵山遷至扶搖莊長居,而教主則派來四風監視。再過了一些日子,我聽聞教主忽然開始查煉心洗身劍,又有人見吳金飛出現在燕真附近。我懷疑其中有關聯,便前往燕真,正好将你救回莊上。”
此後諸事,二人俱是清楚的,也不必再談。
祁雲沒想到玄機教中竟還有這些內情。他再震驚的同時,又意外地覺得謝清遲對那屍體的描述有些耳熟,卻不記得是在哪裏聽過了。只是這些事似乎還是無法與祁家堡之變聯系起來。祁雲思忖片刻,問道:“玄機教教主是誰?”
教主在祁家堡之事裏是個關鍵人物,梅姬認為他是故人,原知随也如此說,且那教主對煉心洗身劍極其在意,祁雲暗中猜測教主的真實身份乃是顧友青。他望向謝清遲,以為他也會如同梅姬與原知随一般搪塞,不料謝清遲卻答得極其痛快,而且給了他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是顧惜紅。”
祁雲愕然。
顧惜紅也出現在紅袖故事裏,正是那與顧友青争奪梅姬的顧家長子。祁雲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卻完全想不到此事竟會着落到他身上。
祁雲疑惑道:“怎麽會是他?不是說顧惜紅自梅姬一事後便回到顧家,閉門不出了麽?他應當是顧家下任家主,為何要另起爐竈創立玄機教?”
“我得知他是教主時,心中也有許多疑惑。”謝清遲道,他的聲音漸漸低沉,“時移世易,人心變遷,想來也沒什麽事一直能做的準。”
祁雲心想,若當真沒什麽事一直能做的準,你又怎麽會為了顧友青之事追查那麽多年。
他并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是揚起缰繩,催馬兒再跑快一點。山風吹來一片雲影,前方山谷蒸騰起霧氣,隐隐綽綽,辨不清前路。他們該快些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