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問心
二十一· 問心
梅姬囑托祁雲去找謝清遲時,其實沒有明确的目的地,僅有的一條線索乃是謝清遲寄出的信。信上文字梅姬已讀過許多遍,并無特異之處,但謝清遲能放出信鴿,就說明他見原知随之前必然是在有他鴿舍的地方。據原家人稱,直到失蹤之前原知随都沒有出過洛陽,而洛陽城裏謝清遲只有一處落腳點,是在城中一家客棧。
祁雲到了客棧,詢問小二,得知謝清遲是在這客棧後院長租了一處雅間,但不常住,這回是在正月二十左右來的。祁雲又問小二最近見到謝清遲是什麽時候,小二答道:“乃是十日之前。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日謝公子有許多位訪客,我送了客人進去,卻一直不見他們出來。到黃昏時候,我去送飯,敲了半天門也不開。從那日到現在,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
謝清遲付夠了房錢,且小二知道他是江湖人,因此不敢擅闖。那日小二确認了裏頭沒人,便按平常的規矩将房間留空了,也不曾進去過,現場還是原狀。祁雲推門進去,見桌邊只擺着兩把椅子,一把翻倒在地上。桌上與椅子相對的方位各放着一杯茶,茶葉已漚爛了。
祁雲想,兩把椅子,當有一把是給主人謝清遲的,而另一把自然是給原知随。然而那小二說當日來了許多客人,想來其餘的乃是原知随的随從。祁雲又轉到與門相對的後窗處。小二說不見人出去,那麽幾人應當都是跳窗走的。他仔細查看,見窗上插銷有些異樣,不是正常打開,而是被人硬生生從窗戶上扯掉了。
參照梅姬的猜測,祁雲心中逐漸勾勒出那日情景:
謝清遲為了某件事約見原知随,在見面前放出了信鴿。二人談到一半,原知随的随從中有玄機教人察覺到不對,向他們發起了攻擊。想來是人數懸殊,又或者是為了護住原知随,謝清遲不得不扯掉窗銷推窗逃離,而攻擊者亦追了上去。
當時情況緊急,謝清遲應該無暇留下文字,但祁雲深知謝清遲才智,既然他發信給梅姬讓她前來,必然會為她留下一些線索。
此處房間極其簡樸,室內只有桌椅屏風等最基礎的家具,連個博古架都沒有。祁雲很快将一切翻完,卻沒有任何收獲。他知道自己不擅此道,倘若謝清遲與他易地而處,必然能看出些端倪。但此刻只有他在,他得靠他自己了。
祁雲坐在椅子上,試圖去想謝清遲面對危機的反應。他問記憶裏的謝清遲,那人影坐在梨花樹下的石桌邊,左手支頤,右手握着一只茶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祁雲便也拿起了桌上茶杯。已過了十日,茶早已無法入口。他盯着那漚爛的茶葉看了半刻,神色忽然一怔,這似乎與謝清遲慣飲的茶葉不同。
祁雲喚來小二,問道:“這是什麽茶?”
小二道:“乃是碧螺春。謝公子平日裏喝的是龍井,那日見有訪客,謝公子特地吩咐要一壺碧螺春。我說今年的明前茶還未摘炒,謝公子卻說去年的陳茶也不打緊,于是給他上了陳茶。”
碧螺春。
祁雲霍然立起。燕真喝的茶與中原有所不同,他也分不清這些文绉绉的茶名,但他知道一點:去年在襄陽時謝清遲的藏身之所,正是碧苑春。
洛陽到襄陽六百裏路,謝清遲随時可能失去視力,而原知随據梅姬所言幾乎不通武藝,兩人定然不是獨身上路。祁雲認為他們延請了镖局,令原家人一一去問,卻沒有消息。梅姬聽說他想法,提醒道:“若是直接延請镖局,太過顯眼,容易被玄機教發現。他們應當是改換了面貌,且未必請的是镖局。”
祁雲于是想起了竹煙兒的易容術。他問過竹煙兒,知道易容、武功、醫術種種都是她自謝清遲與梅姬二人處學來的,又想起當初的“暮雪姑娘”,便将問詢範圍擴大到不限性別年齡的同行二人,對象也不限定在镖局,商行亦可,經過洛陽即可。如此再三,原家果然探聽到了消息,說有一家商行走時帶上了一對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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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家使了些商場手段,打聽到了那商隊的行商路線,便要派人去追。此行人數不宜過多,恐怕讓玄機教得知消息,原家只派了一位慣常走襄陽線的行商族人并幾位武功高強的護衛,祁雲則帶上了竹煙兒,依舊易容成中年男子的樣貌。
救人要緊,一行人日夜兼程,幾日便趕到了襄陽城。進城之時是正午,祁雲直接去到碧苑春後門,從二樓飛檐走壁攀到“暮雪姑娘”房間窗外,隔着紙窗向裏一看,層層紗幕中有人影若隐若現,果然是找對了地方。他翻進房間,那紗幕中人影聽到動靜,低喝道:“是誰!”
祁雲一驚。那嗓音低沉,是個陌生男子,卻并不是謝清遲。他上前揭開紗幕,只見到那說話的人坐在古琴後的貴妃榻上,是個陌生男子,面容稱得上英俊,神情卻有些疲累,年齡約在三四十歲。除此之外,再不見別人。祁雲心知此人應當是原知随,但他對原知随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煩躁道:“謝清遲呢?”
原知随并不答話。他細細打量祁雲,過了半晌,道:“你動作與年紀并不相符,可是易了容?”
祁雲不自覺地挑起眉梢。
原知随見他反應,肯定道:“你是祁雲。”
這番對答讓祁雲心中升起一種被耍弄的反感。原知随與謝清遲有些相似之處,都是心思缜密深沉之輩,仿佛他們生在同一個世界。而祁雲少年莽直,縱然竭盡心力想要模仿,也始終跟不上他們的步伐。他不接原知随的話,只是重複道:“謝清遲呢?”
原知随道:“謝公子未入襄陽。為了甩開玄機教的追兵,他半路便離開了,當時未告知我去處,只約定三日後在此地彙合——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祁雲聞言,猛地咬緊了牙。這謝清遲怎麽就是不能安分一些,讓他放心!
畢竟有梅姬請托,祁雲按捺住情緒,先将原知随帶下樓,讓他與随祁雲而來的原家人相見。原知随問起梅姬,知道她仍在邙山,松了口氣。祁雲在旁聽到,問原知随:“你讓梅姬等在邙山,可是有什麽打算?”
原知随道:“倒是沒什麽特別的打算,只是怕她被玄機教人撞見。玄機教在我處的人馬駐紮洛陽,邙山是安全的。哪怕他們要大動幹戈向我下手,也得顧及顧家……其實謝公子約我相見時便提醒過玄機教之事,可惜我當時并未當真。現在知道情勢,我已有所準備,只希望祁少俠能安全将我送到邙山。”
聽得此言,祁雲幹脆讓竹煙兒随原知随去,讓她給一行人易容後再上路。至于祁雲自己,他就不奉陪了。他要去找謝清遲。
竹煙兒聽過他安排,遲疑着點點頭,過了片刻,卻又困惑道:“你不是要向那個原叔叔問話的麽?”
祁雲一怔,這才想起這節。仿佛從他知道謝清遲又失蹤,他的腦子便全然亂了套。他轉向原知随,欲要問話,卻一時想不到合适的問題,連他最初在獄中想要诘問原知随之事都忘了個幹淨。他沉吟再三,問道:“謝清遲跟你談的是什麽?”
原知随回避道:“一些舊事,不提也罷。”
祁雲嗤之以鼻:“那些舊事使玄機教追殺你。”
原知随苦笑道:“我當年做錯了事,現在也是自找的。”
祁雲皺眉道:“你做錯了什麽?”
原知随嘆氣道:“……也罷。此事你大概也聽過。當年梅姬之事裏,惜紅友青二人的賭約,是我年少好事,撺掇他二人定下的。”
祁雲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皺眉道:“這與玄機教有什麽關系?”
原知随黯然不語。
祁雲對原知随的舊事也不感興趣,便不再談起這個話題,轉而問起原知随在玄機教的身份。
原知随的确是玄機教中人,原家是玄機教最重要的金錢來源,因而地位特殊,雖在河西舵,卻不受河西舵主吳金飛的管轄,也不曾聽說祁家堡之事。事實上,直接跟原知随打交道的,乃是玄機教教主。
祁雲問道:“教主是誰?”
原知随卻搖頭道:“那是我的一個故人。事情真相未明,不敢胡亂污蔑他。”
祁雲聽得直皺眉。梅姬也說那教主是故人,原知随也說他是故人。他二人的故人,祁雲倒還真知道一個。難道玄機教教主真是顧友青?
一時半刻已問不出更多。或許以武相逼能讓原知随松一松口,但祁雲已經沒有心情嘗試。離開原知随房間之前,他猶豫片刻,又問出了那個問題:“你可知道謝清遲的身份?”
原知随訝然道:“什麽身份?”他停頓片刻,道,“你指的是他在玄機教的掌令身份?”
祁雲心道,果然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他自然無意将這段自傷心事講給原知随聽,他現在心上牽挂着謝清遲下落,待不得多久便告辭回了房間。
在房裏,祁雲取出地圖,首先便圈出原知随所說的謝清遲離隊之地。那地方乃是一條岔路,向南通往襄陽,向西可去往峽州,向東則是申城。謝清遲沒有來到襄陽,于是祁雲的視線落在峽州二字上。謝清遲年前便去過峽州,并且讓程朱留在了那裏,實在沒理由往峽州走。更何況青陵山就在峽州,那可是玄機教的大本營。他若真往那邊去,無異于自尋死路。
祁雲又将視線轉向申城。南與西俱不可行,謝清遲唯一可能的去向就是申城。然而祁雲不這麽想。謝清遲知道的僅僅是祁雲去了申城與祁雲殺了赫安,他并不知道祁雲已經安全離開。
……這想法實在是自作多情。謝清遲鬧出波瀾,吸引玄機教注意,如此對待祁雲已是仁至義盡,又哪裏會專門為他去自投峽州?更何況這時節,謝清遲的眼睛,說不好是看不見的。
如有可能,祁雲還真希望謝清遲去了申城。但他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謝清遲不在申城。那個聲音曾在赫安說出謝清遲身份時打斷他的誅心之念,又曾在謝清遲留宿的房間裏指點他線索,就仿佛祁雲在心裏默默刻印下謝清遲的形象。畢竟真實的謝清遲不歸他所有,他只在心中擁有一個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