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風懷
二十·風懷
不知是玄機教人手盡數被絆住而偃旗息鼓,還是竹煙兒的易容術起了作用,兩人路上并未生出波折,只三日便順利接近了洛陽。
離洛陽城還有百餘裏,竹煙兒忽然撥馬向北。祁雲問她向哪裏去,竹煙兒懵懵懂懂,答不上來。原來梅姬知道她不擅處理太複雜的事件,便只給了她一條路線,教她記住行至哪兒又轉向哪兒。祁雲無法,只得跟着她走。再行得數十裏路,周遭景色漸漸熟悉,是到了祁雲去過的那處邙山腳下小鎮。
祁雲疑道:“梅姬讓你與我來這小鎮?”
竹煙兒搖頭道:“還沒到呢,要進山的。”
祁雲心中有數,知道這是要去邙山上的原家祖屋了。他不知梅姬為何讓竹煙兒帶他來此,但他本就是要找原知随詢問消息,對這路線自然也沒有異議。二人将馬兒停在鎮上,稍作休息,便準備動身上山。
祁雲拿不準原家在此事中是個什麽角色。他知道原知随與玄機教有牽系,恐對方要對自己不利,便想着夜裏去一探究竟。竹煙兒卻道:“梅姐姐說了,到地方便直接向山上去。報上我名字,有人來接哩。”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梅姬與原知随有舊的意思。在紅袖故事裏,原知随既然能做那個見證人,他們應當的确是舊識。祁雲将這念頭在心裏轉過一遍,仍存有疑慮,但他自信憑兩人功夫足以在尋常原家護院面前自保,見竹煙兒堅持,便跟上她,不閃不避從大道向山上走去。
行不過數百米,前面便出現了一個護院模樣的男子。對方一見兩人便斥道:“山上是原家祖屋,不得擅闖。”
祁雲道:“我們是受邀而來。”又一指身邊人,“這是竹煙兒姑娘,你家主人該同你說過的。”
那護院視線在兩人之間一轉,警惕道:“此人形貌與我聽說的不符。”
竹煙兒聞言嫣然一笑:“這好辦。”
護院見這麽個少年書生發出女子嗓音,登時一驚。竹煙兒也不理會他。她抽出水囊,将一方錦帕澆濕,在臉上細細擦拭一遍,又解下束發的青巾。此刻再看,除卻一身書生衣衫,竹煙兒已完全恢複了少女模樣。
護院驚訝地盯着竹煙兒上上下下查看一圈,卻看不出端倪,只得道:“二位請随我來。”
原家祖屋占地甚廣,護院将二人引至門前,又有一管家模樣的人來,見竹煙兒披頭散發,也是詫異了一刻。二人被請到小花廳上稍待,有婢女上了茶點,禮節周到。祁雲并不去碰,也叮囑竹煙兒別碰。他想瞧瞧那原知随到底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會兒,花廳後傳來腳步聲。祁雲緊盯着入口,卻見屏風一轉,走出了一名容貌昳麗的紅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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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煙兒見到她便彈簧似的蹦起來,一疊聲喚道:“梅姐姐!”
梅姬笑道:“辛苦煙兒了。”她又轉向祁雲。他想起自己的易容還未卸除,正要介紹,她卻毫不意外他此時形貌,颔首道:“感謝祁少俠撥冗前來。”
祁雲感念梅姬救過自己性命,起身同她見禮。寒暄完畢,梅姬落座在主位。祁雲驚訝地一挑眉。梅姬見了,解釋道:“本該由知随招待二人,但知随此刻有要事不能前來,便由我越俎代庖。”
她同竹煙兒招呼幾句,讓她自己去後院玩,又屏退了服侍的婢女。小花廳裏再無旁人。梅姬望向祁雲,道:“我冒昧将祁少俠請來此地,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祁少俠可一一問過,但凡是梅姬知道的,必言無不盡。”
這句話實在慷慨。祁雲疑道:“為什麽?”
梅姬道:“我有事拜托祁少俠。”
祁雲問道:“何事?”
梅姬卻微微搖頭:“待祁少俠問完,我才會說。”
祁雲略加思索便答應下來。直覺告訴祁雲,梅姬所求之事必然棘手。然而梅姬出現在原家祖宅,這本身便是一個她知曉內情的信號。祁雲此行原本就是要找原知随問清玄機教與祁家堡之事,此刻不過是将原知随換作梅姬罷了。
祁雲首先問道:“你為何在此?”
梅姬一攏鬓邊長發,道:“前些日子,清遲忽然飛鴿傳書叫我來洛陽,似有急事。我之前已從他那裏聽說你在申城,正巧竹煙兒來訪,便讓她去找你,自己先行動身來了洛陽。我與知随乃是舊識。祁少俠見過紅袖,想來也知道這一段舊事。到了此處,我來拜見知随,他卻不在。我向原家管家出示信物,他說公子已有安排,讓我先離開洛陽,在邙山住下,我于是在此處等你們來。”
祁雲察覺了一絲不對。按照梅姬的說法,自她到洛陽至今,怎麽算也有十來天了,可原知随仍然沒有出現。這不是待客之道。且他将梅姬安置在邙山,似乎他也對事态有所預料。
祁雲問道:“原知随現在何處?”
梅姬搖頭道:“我不知。”她停頓片刻,又道:“但知随不在原家各處宅邸,且原家家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
即是說,原知随失蹤了?祁雲不禁皺起了眉。他剛想到找原知随查探,原知随就失蹤了。若不是梅姬恰巧來到這裏,他恐怕要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說到梅姬來邙山的理由……祁雲猶豫片刻,問道:“謝清遲飛鴿傳信,信上寫的是什麽?”
梅姬自袖裏取出一根指節長的蘆葦管,遞給祁雲。那蘆葦管中乃是一張折成小塊的字條,展開來看,其上字跡已為祁雲熟知。謝清遲以蠅頭小楷寫了四句話:“知随見我,玄機已至,洛陽将亂,速來原家。”
這字條非但沒解決祁雲的疑問,反而更增添了許多謎團。祁雲眉頭皺得更深,問道:“洛陽為何而亂?謝清遲如何知道?他又跟原家有何關系?”
梅姬聽見他直呼謝清遲名字,擡頭看了他一眼。祁雲沒有回應,梅姬于是也不予置評,只是答道:“此事清遲未與我說起過,但結合這些日子來我在原家聽到的消息,我心中也有個猜想。洛陽之亂,應當與知随的失蹤有關。而知随失蹤的關鍵,則在于他在玄機教的身份和他與清遲的會面。”
祁雲聽到這裏,暗想,是了,或許玄機教就是被原知随之事絆住,赫安的手下護衛正是因此離開申城,不再追擊他。
梅姬停頓片刻,又道:“至于清遲為何對此事知情……我想,他恐怕不止是知情,更有在背後推波助瀾。清遲與知随有舊交,他加入玄機教也是因為知随引薦。”
祁雲呼吸急促起來,心髒怦怦作響。問到此處,終于接近了他想要了解的事。祁雲深吸一口氣,問道:“你對玄機教有何了解?謝清遲……他與玄機教是什麽關系?”
梅姬道:“我對玄機教了解不多,只知道知随和清遲都與玄機教有些關系,但他們不曾向我說起細節。那日我潛伏在吳金飛家,是因為聽說吳金飛在打聽一門劍法。此劍法與我一個舊友頗有淵源,我本是想抓到吳金飛,向他問起我那舊友之事,卻不料你已将他殺了。”
祁雲在牢裏,已忍着錐心苦楚,反複演練過謝清遲的各種可能,此時從梅姬口中聽到确證,竟不覺得驚訝。他道:“你說的那門劍法,可是煉心洗身劍?你說的舊友,想來是顧友青。”
梅姬訝然道:“正是。你如何知道?”
祁雲沉聲道:“祁家堡正是因為煉心洗身劍而被玄機教所滅。”
梅姬面色一肅,問道:“怎麽回事?祁家堡為何與煉心洗身劍有關?”
祁雲道:“我母親會一些洗身劍的劍招。”他猶豫片刻,補充道,“我母親單名一個‘琛’字。”
梅姬恍然大悟:“是顧琛!”她将祁雲上下打量一番,道,“原來令堂是惜紅與友青的妹妹。我早覺得你瞧起來有些面熟,現在想來,你與她是有幾分像。”
祁雲垂下眼,想,這倒是與謝清遲所言對上了。也虧得謝清遲能向故人子侄下手。是否他也是在做完交易之後才發現的?祁雲試圖回憶謝清遲知曉他身份之後的行為,卻想不起任何逾越之舉。他的身份,對謝清遲而言,或許是個打擊。
但其實祁雲并不為此感到慶幸。縱然顧友青是他素未謀面的親人,他仍然不能生出親近之感,仍在為謝清遲的态度耿耿于懷。若他能夠有所選擇,祁雲不想同謝清遲的故人扯上關系。大概謝清遲也是一樣。
祁雲走神的時候,梅姬也在沉吟。片刻之後,她啓聲道:“實不相瞞,我查煉心洗身劍,乃是為了顧友青之事。清遲與友青淵源甚深,一直相助于我,唯獨不願我接觸玄機教。我雖不敢确定,卻大概有個猜想——那玄機教教主,或許也是我的故人。”
祁雲道:“誰?”
梅姬嘆氣道:“我也只是猜想,不能确定。說不定此刻我心中人選,全是大錯特錯。祁少俠不必介懷。”
談到這裏,祁雲明白梅姬已将能說的和盤托出,再問不出什麽了。他與梅姬各自的視角都是管中窺豹,結合在一起,雖然仍缺失不少,卻也解答了他許多疑問。祁雲正想叫梅姬說出她的請托,忽然又猶豫了一下,想起他還有一個問題可問。他端起已冷的茶啜飲一口,只覺得苦味從舌尖傳到了心底。祁雲低聲問道:“謝清遲……他現在哪裏?”
梅姬鄭重道:“這正是我要拜托祁少俠的事。”
她自小幾上将蘆葦管拿在手裏,道:“清遲的信鴿久經訓練,負重不成問題,便連紅袖的盒子也寄得,可此次清遲卻只寄了這個。他平時寄給我的飛鴿傳書乃是一指長的竹管,這種指節長的蘆葦管因寫不下幾個字,并不常用,是專為避人耳目而設的。我接到信,心中便有些不安,來到洛陽,更是完全失去了清遲的消息。我恐怕他發信時便已身陷險境,被玄機教追緝了。”
祁雲聽得謝清遲下落不明,心中一揪,過得片刻才反應過來,道:“謝清遲乃是玄機教中人。”言下之意,謝清遲不會因為遇到玄機教而陷入險境。
梅姬道:“我不知清遲為何加入玄機教,但我相信清遲的為人。”她擡頭望了祁雲一眼,道,“我觀祁少俠此來,對清遲以姓名相稱,又問起清遲與玄機教的關系,可是因為什麽緣故對清遲有了懷疑?”
祁雲不語。這就是默認了。
梅姬嘆氣道:“我與玄機教至今沒有牽涉。祁少俠何不對我說說?”
祁雲心裏想,他不說卻不是因為懷疑梅姬與玄機教有關,而是因為他不想對人談起謝清遲。但畢竟梅姬說得有理,祁雲沉默片刻,說:“我殺了地掌令赫安。他在臨死前說,謝清遲乃是玄機教天地人三掌令中的人掌令。”
梅姬一揚眉,道:“這我倒是不知。”她沉吟片刻,又道,“實不相瞞,我對此并不意外。清遲向來機敏多智,為了查明友青之事,在玄機教攀上高位也是合理。但令堂是顧琛,我相信清遲不會對友青的妹妹不利。祁少俠不必懷疑他。”
祁雲默然不語。
梅姬也不強求。她低下頭去,若有所思道:“清遲信中提起知随要見他。他身為人掌令,知随身邊的玄機教之人應當是認得的。恐怕是他們見面這件事有什麽不妥當,被玄機教得知,因而去追殺。清遲武功高強,平時未必有事,但每年初冬到暮春,他的眼睛——”
“我知道,”祁雲心中思緒煩亂,打斷了梅姬的話,又喃喃道,“明知如此,他為何選在這個時間與原知随相見?”
梅姬擡起頭,凝視祁雲片刻,收回視線,輕啜一口茶,道:“祁少俠,你殺了赫安卻沒有逃走,又在申城待了一個多月,可想過為何無人去追殺你?”
祁雲道:“自然是因為原知随——”說到這裏,他忽然一頓,心髒驟然縮緊。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然而何者是果、何者是因呢?難道不是玄機教因為原知随之事轉開注意,而是謝清遲為了讓玄機教不搜捕到祁雲,主動造勢?
祁雲不敢置信地望向梅姬,喃喃道:“怎麽可能?”
梅姬沒有回答。
天氣驟變,北邙山風穿堂而過,院中梨花剛剛吐蕊,被大風吹得漫天亂飛。有一瓣穿過雕花窗飄進祁雲杯中,漸漸沉進冷水裏。梅姬望着那梨花,低嘆一聲:“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