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良夜
十八·良夜
既然打定心思,祁雲便不再管那些分散混入長街人流裏的玄機教人,只專心盯着赫安。
赫安做完那一番安排,獨自上了酒樓二層。祁雲正在思量如何繞過酒樓中警戒的五個護衛去到二層,忽然見其中一個護衛上了樓,再下樓時到了街心,似是問話。祁雲心中不解,繼續看下去。過得少時,赫安也下樓來。護衛給他指了個方向,赫安便向街上走去。護衛要跟,赫安卻将他揮開,獨自沒入了人群裏。
祁雲本以為他要在酒家二樓等待結果,見他此舉,大感意外,仔細一想,卻又了然。赫安留下護衛,乃是為了保護樂平縣主。赫安自恃武功,不怕別的,只是防着祁雲對樂平縣主下手,用她性命威脅,使赫安掣肘。祁雲本就無意殃及無辜,自然不因此受挫。只是不知道赫安有何要事必須離開。
這是個陷阱嗎?
不論如何,祁雲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只有一個選擇。他悄聲跟了上去。
比之樂平縣主,赫安身材高大,鶴立雞群,更便于跟蹤。祁雲遠遠綴在他身後,也無須時刻盯着,只是提着花燈,順着人潮而行,看起來倒像個尋常看花賞燈的少年,并不引人注意。
他見赫安一路直行,似要向街尾去,那處人流不如街心密集,恐怕洩露行蹤。他追蹤樂平縣主時已将這條路走過一遍,熟悉了地形,便在一處拐進小巷,繞到了赫安前面。到小巷盡頭,祁雲探頭去看,果然見赫安停在街尾。赫安伸手招來路邊小童,與他們交談兩句,又往外走,竟是向着城門的方向。難道赫安将樂平縣主留在酒樓裏,自己反而要出城?祁雲心中不解,腳下卻不停,一路跟到了城門。
花燈會開場已有一段時間,離散場卻還早,此刻城門口除卻兩個守門卒子再無旁人,比起街心人聲鼎沸,顯得幽靜。祁雲心知自己腳步聲在此種環境下無法隐藏,定要被赫安發現,幹脆停下腳步,見赫安的确是出城了,等得一會兒,也出城跟上去。
剛出城門祁雲就意識到不對。
元宵夜月圓如盤,清輝四射,城外道路上亮如持火,周遭沒有山坡林影,一眼望去,開闊無人。赫安出城不過一會兒,祁雲也沒有聽到馬蹄聲,沒理由赫安能離開祁雲視野。他心念電轉,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面色猛地一變,不及轉身便拔劍向後一揮,劍身上一股大力推來,祁雲向前踉跄兩步,才聽到破空之聲。
擊在唐捐劍上的乃是赫安之鞭,他的鞭法竟比風聲更快!
見那致命一鞭被唐捐劍防住,趁祁雲站立不穩,赫安的鞭子又落了下來。祁雲情急之下一個鐵板橋避過鞭身,腰間卻被鞭風掃了個正着,火辣辣地痛。他反手将唐捐劍向地上一刺,借力彈起,在赫安鞭子甩回之前刺他面門。赫安識破他意圖,大喝一聲,左手将他劍鋒一握,竟是要空手入白刃。祁雲豈會讓赫安得手。他順勢使出煉心洗身劍中一個“抹”字訣,手腕一收,劍鋒後端從赫安左手禁锢中脫出,尖端卻更深刺入,狠狠割開了一個口子,幾乎要把赫安手掌削去一半。
血花四濺。
赫安又驚又怒,喝到:“唐捐劍?你與謝清遲是什麽關系!”
祁雲自然不會回答。他心知赫安空手入白刃的自大之舉乃是因為他們去年交手時自己武功低微,而唐捐劍鋒利遠勝赫安預計。現下赫安知道自己低估祁雲,定會謹慎起來,更難相與。祁雲打起十二分小心,并不乘勝追擊,一撤出唐捐劍便一個鹞子翻身拉開距離,果然見赫安鞭影又至,差一寸打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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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長劍短,祁雲力量上不敵赫安,便打定主意依靠自己的輕身功法,以距離為契機游鬥起來。赫安受傷不減其勇武,祁雲用盡渾身解數才堪堪戰個平手,精神繃得極緊,絕不敢走神。此刻他心中已沒有劍法之限,不論雲起劍或煉心洗身劍,成招不成套,一切皆是為了應對面前強敵,劍意揮灑,淳樸天然。
赫安與他鬥得百招開外,忽然“咦”了一聲,道:“煉心洗身劍?你是祁家人!”
祁雲已沒有餘力開口,聽他講起祁家,只覺得一陣暴怒,劍風陡變。方才因赫安鞭法厲害,祁雲劍招多是綿密自保,此刻卻招招刺向赫安要害,大開大合,竟是個不要命的打法。
赫安被他這一陣快攻打得措手不及,身上添了幾道傷痕,表情卻比剛才更從容。教主為讓他找到煉心洗身劍傳人,曾将其劍訣劍譜錄下給他研究。赫安初時是沒認出來,現在知曉對手劍意,就好似能預測敵人動态,優勢大增。
果然,那陣快劍極其消耗體力,祁雲撐不到多久便慢下來,又恢複到最初的游鬥上。赫安已知曉他劍法變化,此刻便故意持長鞭攻向他右肩。祁雲上半身後仰,手上挽了個劍花,自下而上挑向赫安咽喉,正是一招“斷風聲”。赫安冷笑一聲,手腕一抖,鞭稍忽然回收,竟絞住了唐捐劍!
祁雲大驚,急忙撤劍回收,赫安卻不肯輕易放手,鞭身一甩,直震得祁雲虎口崩裂。祁雲右手受傷,劍勢不改,劍上力度卻難免減了兩成,赫安應對起來輕松不少。他見得此法有效,過得十餘招,又故技重施,這回卻是鞭向祁雲面門,逼他回劍自保。
如赫安所料,祁雲側過劍鋒擋過他這一鞭,又順勢将劍削向他持鞭手腕。這乃是煉心洗身劍裏一招“折花去”。赫安預料到他劍勢,反手将玄鐵鞭柄迎上劍鋒,鞭梢則向着祁雲雙眼甩去,要借着祁雲自己劍上力量,使這一招廢了祁雲的眼睛!
卻不料鞭柄未迎來重擊,赫安胸前忽然一涼,随即心頭一痛。他低下頭去看,不知怎麽那祁家人的劍沒有擊中他的鞭柄,反倒是插在他的左胸,刺進了心髒。鞭子直到此刻才擊中祁雲面頰,卻因為後繼無力,只在他顴骨上抽出一條微腫的痕跡。
祁雲不去管臉上的傷,反手将唐捐劍拔出。穩妥起見,他又将內勁灌注劍尖,連點上赫安渾身上下各處大穴。
赫安再也站不住,轟然倒在地上。他受了致命傷,又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剩一條舌頭還能說話。他難以置信道:“你那劍法——”
祁雲道:“煉心洗身?我知道你對煉心洗身劍熟悉,吃過一次虧,怎麽會還用它同你打?”
話說得輕松,只有祁雲自己知道,那電光石火中他是怎麽想起蘇州斷崖上,謝清遲令他自悟劍招,他又是怎麽将那還未練得圓融的自創劍法使出來的。赫安那一鞭來時,他不顧防守,刺向赫安心髒,心裏已存了失去雙眼的覺悟。
赫安胸口的傷正因為祁雲拔劍而血流如注,恐怕不一會兒就要死去。祁雲還有話問他,便給他點上了止血穴道,又撕下他衣物匆匆一裹。
赫安道:“你不殺我?”
祁雲冷淡道:“問完再殺。”他盯着赫安眼睛,問道:“玄機教為何要滅我祁家堡?跟煉心洗身劍有什麽關系?”
赫安冷笑道:“你母親偷學了煉心洗身劍,教主自然要清理門戶。教主有令,一個祁家堡,何足輕重?”
聽得此言,祁雲雙目血紅,唐捐劍握在手裏,恨不得立時便刺下去。但祁雲到底不是當初剛剛逃出祁家堡的年紀,稍一冷靜,便聽出赫安話中端倪:“清理門戶?玄機教教主是顧家人?”
赫安聞言一愣,道:“你不知道?”
祁雲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反問道:“知道什麽?”
“你拿着謝清遲的唐捐劍,竟然說你不知道玄機教教主是誰?”赫安說完,忽然笑了起來。他每笑一聲,喉嚨裏便咯出一口血來,極其駭人,他自己卻渾然不覺。赫安望着祁雲眼睛,惡意道:“祁家小子,你可知道謝清遲的來頭?”
城門口一陣騷動,想是玄機教的追兵來了。祁雲應該趕緊讓赫安把話說完好趁早離開此地,但他頭腦一陣發懵,竟講不出話來。祁雲的胸腔劇烈起伏,心跳比方才與赫安打鬥更快。他有預感,赫安說的會是一個他不想知道的答案。
赫安一字一頓:“玄機教人掌令,正是謝清遲。”
遠遠奔來一匹快馬,馬上是位鵝黃衣衫的女子,身後稍遠處跟着之前留守酒樓的五個玄機教護衛。那馬兒疾馳如電,神駿非常,靠近後長嘶一聲,前蹄高揚起停了下來,屈膝跪在赫安身前。馬上女子滑下馬背,見赫安渾身血染的樣子,再支撐不住,跌坐在他身邊。
赫安動彈不得,見到她來,又聽到馬嘶,便猜到了情況,苦笑道:“不該把它留給你……白教你看這一攤血污。”
那女子正是樂平縣主。她視線逡巡,先是看見赫安左手幾乎被劃斷的傷口,連忙伸手捂住,又見他胸口被綁着衣物處,原以為是黑色花樣的,竟全是幹涸的鮮血,登時又要去捂。那染了血污的手指懸在傷處,停了片刻,竟是不敢觸碰。
赫安一哂:“別忙了,蓉娘。好不了啦……”
他說着,又咯起血來,氣息也漸漸弱下去。他凝視樂平縣主眼睛,低聲道:“若有人問起……就說、說你不認識我……”
樂平縣主不住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赫安額頭上,沿着他的頭發滑落下去。赫安不再說話,連呼吸也漸漸沒有了,樂平縣主抱着他的頭顱,直到最後一絲生命征兆也消失。她再無法欺騙自己,不由得悲聲喚道:“赫郎!”
她深吸一口氣,顫抖着站起來,将仇恨視線射向祁雲。
祁雲在與玄機教五人纏鬥。
其實他早該離開了。早在這五人動手之前,早在樂平縣主到來之前,早在城門騷亂之前,甚至早在赫安說出那句話之前。祁雲想走,四肢卻不聽使喚,不是因為與赫安那一番費盡體力心智的打鬥,而是因為赫安臨死前那句話。
玄機教人掌令是謝清遲。
祁雲的理智告訴他不該輕信敵人言論,他應當怒斥赫安,他應當将他的話當做用來擾亂他心智的謊言。
但祁雲的心已經動搖了。
此前,祁雲幾次懷疑過謝清遲的立場。謝清遲知道原知随與玄機教的關系和邙山藏寶樓的秘密,能知道吳金飛的行蹤、找到吳銀飛的別院,能拿到赫安的竹笛,能潛入峽州還全身而退,能拿出那麽多玄機教高層信件,甚至他一聽便能猜出顧琛的身份……
祁雲曾将一切疑問都埋藏在心底,生怕驚動。此時此刻,那些懷疑被赫安一句話盡數挖掘出來。
謝清遲是玄機教的人。
這個想法仿佛施了咒,讓祁雲的腦子再轉不動了。他要腦子做什麽?他思考些什麽?他複仇所依仗的一切都來自謝清遲,如果那一切都是謊言,他之前所有拼上性命、賭上尊嚴的舉動,有什麽意義?
他都做了些什麽啊……祁家堡最後的血脈,報仇雪恨的抱負,還有那個荒謬的交易……都像個笑話。
人掌令是謝清遲,教主又是誰?誰與謝清遲休戚相關,值得謝清遲親身侍奉?赫安說教主在清理門戶,又有誰會替煉心洗身劍清理門戶?
這不可能。
祁雲全憑本能揮動着唐捐劍,思緒如麻,縛心鎖喉,不能一劍斬斷。他想,這不可能。倘若當真如此,謝清遲看着他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謝清遲從他身上看到的,竟是他的仇人?而他竟然還練了仇人的劍法……
誅心之論。
祁雲渾身繃緊,幾欲作嘔。他的心要碎了。
玄機教五個護衛已結成陣型。
他們五個都不是庸手,配合更是默契。若是一年前的祁雲與他們交手,恐怕很快就會敗在陣下。但時至今日,祁雲已非吳下阿蒙。他手中唐捐劍銳不可當,随心而發,一招一式,譬如絕地悲風,凄厲非常。
祁雲心中悲憤,劍勢比平常更兇險幾倍,身上很快又添了數道傷口,自己卻渾然不察。祁雲一劍狠似一劍,其中一人躲閃不及,被唐捐劍刺入腰部。那人踉跄半步,吸氣用肌肉卡住了劍鋒,竟是要以身奪劍,給同伴創造機會。祁雲一掌拍上他肩膀,借力将唐捐劍抛起,退後兩步,接住劍柄,反手刺入身後敵人的胸膛。
這一招是他在謝清遲身上使過的。
祁雲不肯再做回憶,繼續與剩下的敵人對戰。陣型已破,剩下三人不是祁雲的對手,唐捐劍所到之處,很快又倒下一個,剩下兩人見勢不對,分頭就跑,試圖将訊息傳遞出去。祁雲徒手将劍擲入其中一人後心,赤手去追另一人。
城門口的門卒早看到這邊景況,只是不敢插手,祁雲擲劍時,周身已遠遠地圍了十數名差役。那些差役見到他與玄機教五人打鬥,曉得厲害,面面相觑,都不敢搶先動手。祁雲知道他們不是玄機教中人,無心戀戰,只是拿着劍鞘平平揮動,将攔路的人橫掃出去。
他追上最後一人,在他放出求援煙花之前用劍鞘打昏了他。再回頭時,面目模糊不清,譬如浴血修羅,樣貌在滢白月光下陰森駭人。祁雲身上的血一半是敵人的,還有一半是自己的,傷處斑斑血跡,卻都不算痛。最痛的地方,一在頭顱裏,一在胸腔內。
此時,祁雲周身再無他人。五個玄機教護衛都昏死在地上。那些差役更是不敢接近,有幾個被掃開的躺在地上呻吟,剩下的都退到了一丈外,警惕又恐懼地看着他。
祁雲渾然不覺。戰鬥中,他還能得到片刻解脫,現下他卻是全然被困在往事裏的。祁雲渾渾噩噩,俯身将唐捐劍拔出來,握在手裏,茫然四顧。
有腳步聲接近。祁雲回頭正要揮劍,定睛一看,來的是樂平縣主。這女子手無縛雞之力,祁雲并不想殺她。他沉默地看她走近,又越過他,自他身後,撿起了一盞梨花燈。祁雲想起那梨花燈原本是他想着謝清遲買下的,心中忽然絞痛,不覺竟捂住胸口,跌坐在地。
樂平縣主在他身後開口。她問祁雲:“你可知道赫郎為何來此?”
祁雲沒有回答,她也不需要他回答。樂平縣主繼續說道:“赫郎乃是要為我買梨花燈。我在樓上看到街上少女提着梨花燈,心中喜歡,便叫侍衛去問。侍衛說那梨花燈攤的老翁已賣完花燈,準備出城回家了。我說算了,赫郎他卻要出城讓那老翁再給我紮一個。我道,那老翁賣完花燈,想是已用盡了他的花兒,如何再紮?赫郎笑道,那他就向老翁學來紮燈的法子,待來日——來日……”
她停頓片刻,道:“這是不是赫郎給我紮的花燈?”
祁雲沉默不答。他察覺身後有動靜,回首去看,卻是樂平縣主一手提着花燈,另一手舉起匕首,刺向他後心。那匕首并不鋒銳,樂平縣主又是個不通武藝的女子,祁雲下意識繃緊背肌,匕首只紮了個尖兒進去,連血都沒怎麽流。祁雲反手抹了一把,從傷處漸漸蔓延開一種麻痹感。
樂平縣主拔出匕首,癡癡道:“赫郎說這匕首刃上有毒,我不可輕易使用,又說只要他在,便不會讓我身陷險境……”說到這裏,話語已化作了嗚咽,再不可聞。
祁雲仰天倒下,見天心月明,星河爛漫,真真是好天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