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太湖
謝清遲雖然允諾祁雲不去蘇州城,卻不說究竟要去哪裏。待除夕那日中午,祁雲練完劍回來,吃過午飯,才知道謝清遲竟是要去太湖。
除夕當日,太湖船家大半已經歇業,謝清遲一一問過,額外花了些銀子,才租來一艘烏篷小船。小船長一丈有餘,最寬處六尺許。船身正中搭了一副船篷,分隔的草簾被束在船篷的立柱上,簡單質樸,幹淨通透。
太湖岸邊立着一排木柱,許多大大小小的烏篷船排在湖裏,一端用麻繩綁在柱子上,側邊還同旁邊的船綁在一起。這只小船原先是閑置在岸上的,此刻來了客人,船家便把船推下水裏。謝清遲一撩衣擺,從岸上跨到船上,再回身看,祁雲卻仍在岸上,沒有跟過來。
祁雲生在大漠,不谙水性。他初過黃河時,見風骨将駿馬牽上大船,還吃了很大一驚,後來才慢慢習慣。但畢竟這小舟不比那渡黃河的大船,随波輕晃,瞧着就很不穩定。祁雲心裏有些害怕,只是硬撐着沒有表露出來。
他看謝清遲登了船,正在等他,一咬牙也跳上了船頭。船身被他踩得一晃,祁雲身形不穩,下意識使了個千斤墜的功夫踩在船頭,将船尾生生踩翹了。旁邊船家“嚯”地一聲,知道這是江湖人,趕緊藏回了自家船篷裏。
謝清遲看出他有些畏水,便讓他坐進船篷,自己躬身從船邊揀起蒿子,站在船頭一撐,小舟便徐徐離了岸。
冬日裏湖水平靜,謝清遲撐得兩下,待小舟離岸遠了,重又将船蒿打橫放好,任船兒随波逐流。祁雲原先在另一頭靠着船篷坐着,雙手扶在船邊,頗為緊張,此時也适應了水波的節奏,漸漸放松下來。
謝清遲道:“往年在扶搖莊過年,竹煙兒會準備一些花樣。今次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不喜蘇州城。我昨天夜裏想了許久,附近倒只有太湖是個好去處。”他望着船篷那邊祁雲僵硬的姿勢,略有歉意:“不曾想你不喜歡,抱歉。”
“這裏很好。”祁雲簡短道。
這不是嘴硬。除卻對身在水上仍有微弱不安之外,祁雲的确很喜歡這裏。他擡頭看謝清遲,見他青色衣衫随風而動,袍袖被吹得飒飒有聲,飄飄乎如馮虛禦風。太湖去處渺遠無垠,來處岸上草木漸遠,靈岩山在薄薄霧氣中若隐若現。今日天色偏陰,遙遙望去,湖天一色,極其開闊。
祁雲小心地站起身,船兒随他動作輕晃兩下,又歸于平靜。一圈漣漪自他腳下漾開,漸漸隐于無形。長風自他領口衣襟灌入,直欲能飛。祁雲自祁家堡之變以來一直心緒壓抑,此刻見得風景開闊,心頭沉重枷鎖也松快了一時。
謝清遲已盤腿在船頭坐下。他見祁雲不再畏水,彎腰從船篷裏取出兩只槳兒,抛了過去。祁雲長臂一攬,将雙槳抱在懷裏。槳上還黏着濕潤泥土與水草,有些沾上了祁雲衣襟,他自己卻絲毫不介意。祁雲認得此物,也聽母親說起過如何使用,卻從未親手劃過一艘船。畢竟少年心性,祁雲重又坐下,躍躍欲試。
他先将一支槳放進水裏,手一劃動,槳面輕易劃出水去,船卻幾乎未動,是槳面不正的緣故。他又試了兩次,終于對了,船身被他劃得打起轉來。祁雲一慌,又使了個千斤墜的功夫,卻沒能把船踩起來,原來船頭謝清遲見這動靜,早預料到祁雲的反應,提前把力道消解了,免得翻船。
謝清遲原本去過一趟峽州,思慮猶有郁結之處,此刻見祁雲笨拙模樣,心情倒是松快了很多。他指點道:“你且反向劃一劃。”
祁雲依言試了,船卻又往反方向打起轉來,好在速度慢了很多。他研究了一會兒,将兩支槳兒一起放入水中,同時劃動,水波激起,船兒向前走了起來。祁雲如釋重負,又劃了兩下,擡起頭時,見謝清遲在笑。
祁雲本該惱怒謝清遲嘲笑,又該氣自己在謝清遲面前丢了臉面,可他現在做不出刻薄的表情,他的嘴角彎起,眉心完全舒展,分明是也在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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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是練武之人,臂力比常人更強數倍,雖然浪費了許多體力在學習如何不原地轉圈上,到底還是在日薄西山前将小船劃回了船家處。
先前将船租借給二人的船家聽到聲響,從自家船篷裏探出頭來。他已曉得客人是習武的,說話都比之前客氣了三分,向着謝清遲道:“客人可是要用飯了?菜馬上就好。”
謝清遲颔首道:“有勞船家。”
祁雲沒想到謝清遲連年夜飯都已招呼好,更沒想到他們竟是要在船上吃。他驚訝地看着船家将一尊小火爐并兩件食盒送進他們的小船。謝清遲将食盒依次打開,左一個食盒上層是一個肚容頗大的矮胖酒壺,下層是兩碗米飯,右一個食盒裏則是三碟魚蝦并兩個素菜。
謝清遲道:“這三碟有個稱呼,叫做太湖三白,乃是白魚、銀魚、與白蝦,分別以清蒸、油炸、酒嗆之法烹饪。太湖三白必得以剛捕撈的魚蝦作原料才有其風味,為求新鮮,在船上吃是最好的。”
祁雲在吃食上很粗糙,大部分時候只介意冷熱鹹淡,沒怎麽體會過蘇幫菜的驚豔之處。他聞得謝清遲此言,半信半疑地挾了一筷子魚肉,仔細咀嚼,只覺得鮮味霎時蔓延在舌尖。他又去挾那白蝦放入口中,先是嘗出了酒味,不意料那酒嗆蝦竟然是活的,在他嘴裏一彈,驚得他肩膀猛地一聳,撞到船篷,連船身也搖晃起來。
謝清遲見他反應這樣大,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可是被那酒嗆蝦吓到了?”
祁雲捂着嘴怒視他。
謝清遲忍俊不禁,笑道:“是我疏忽了,卻不是故意的。太湖周遭酒嗆蝦都是這樣做的,我在附近長大,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因此忘了提醒。”
祁雲腮幫子鼓動,咀嚼兩下,囫囵個兒将蝦咽下去。他空出嘴來,悶聲道:“沒事。”又去挾別的菜,只是不挾那白蝦了。
兩人相對無言,各自吃飯。這是他們之間除卻練劍看劍之外,少有的和平時刻,細細品來,竟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溫馨之情。祁雲在挾菜時不經意地擡眼,見謝清遲眼神柔和,表情似有懷念。祁雲想,他從前不知道謝清遲在太湖長大。他又想,是不是謝清遲從他的劍裏看到的那個人也在太湖,他們曾經共渡少年時光?
舌尖忽然一痛,是被他不小心咬到。祁雲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那些無關之事。
用過晚飯,日頭便徹底落下山去了。船家來收了食盒,謝清遲留下酒與火爐,向祁雲道:“你先回家吧,我再留一會兒。”
因謝清遲用那個“家”字,祁雲心頭微顫。他怕聲音洩露了情緒,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謝清遲也不趕他。他依舊将小船撐離岸邊,而後坐在船篷邊,找到那尊小爐點上火,又将那個矮胖酒壺悶在上面。過得半刻鐘,他取下酒壺,拔了酒塞,船上頓時彌漫開一股酒香。
祁雲皺眉道:“你不該喝酒。”
彼時在扶搖莊,祁雲也見過謝清遲喝酒,但那時他畢竟不知道謝清遲的病。他自己從小就不愛喝酒,更不明白謝清遲為何拖着病體也要飲酒。
借着小爐黯淡火光,祁雲見謝清遲朝他笑了一笑,卻不停手,也未作解釋,只是仰頭飲了一大口。祁雲眉頭皺得更深。他見謝清遲不聽勸,幹脆貓身竄了過去,要搶那酒壺。謝清遲未料到他此舉,竟當真被他得手。
酒壺被搶,謝清遲也不惱。他道:“洞庭柑、東陽酒、西湖蟹,柑與蟹暫時吃不到,你可先嘗嘗這東陽酒。”
祁雲将酒壺放在鼻端一嗅,撲鼻酒香裏夾雜着桂花香。他想起扶搖莊上那頓梨花酒宴,察覺謝清遲似乎對果酒有些偏好,果然是江南人。他仰頭灌了一口,只覺其味不烈而酒勁綿長,因被煨熱了,喝進胃裏能使被晚風吹涼的身體漸漸回溫。
既然不是烈酒,祁雲便不好再阻攔謝清遲。他晃一晃酒壺,道:“還你。”
謝清遲沒有接話,卻忽然站起身,船身一陣晃動。祁雲怕酒灑了,趕緊握緊船幫保持平衡,再坐正時,見謝清遲竟已向着祁雲側身躺下了。他左手支頤,右手伸向祁雲攤開,是個讨酒的意思。祁雲将酒壺放進他手裏,謝清遲也不收肘,就那樣高舉着一傾酒壺,一線酒液落在他嘴裏,又濺開在他面頰上。
謝清遲向來溫潤自持,雖然近來對待祁雲特別一些,卻從未如此放縱輕狂。祁雲懷疑他是醉了。去年在扶搖莊,謝清遲飲梨花酒時,說他醉了許多年。這樣算,到而今,他又多醉了一年去。
小爐中火将燃盡,噼啪一聲,閃了個火花便熄滅了。借着那火花,祁雲看清謝清遲臉頰泛紅,已是喝得微醺。謝清遲松手翻了個身,仰面枕在自己手臂上,道:“今夜月色不錯。”
祁雲不用擡頭也知道謝清遲在說醉話。他道:“除夕是朔月,沒有月色。”
謝清遲笑了笑,從善如流:“是我說錯啦。今夜星星不錯。”
明知這人在信口胡說,祁雲仍是擡頭去看天。白日裏一直陰着,雲到傍晚才漸漸散去,此刻連風也停了,夜空澄淨如洗,漫天星子無數。江南的星空,是否與大漠的不同?他不通星象,瞧着瞧着,已記不得看到了哪裏。祁雲将頭低下,又見到太湖平滑如鏡,也印出一湖星光,難辨天水交界處。
謝清遲又飲了一口酒,道:“湖也不錯。”
他一動作,船便晃了一下,漾開一圈漣漪。那漣漪去到哪裏,星光便碎在哪裏,又随着波聲漸遠,恢複如常。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謝清遲的酒不知何時已飲盡了。他倒提酒壺晃了晃,實在倒不出什麽來,便重新塞回去酒塞,将壺兒抛在船篷裏。小爐中火早已燃盡,連餘溫也不剩。湖上清寒,謝清遲又慣是怕冷的,此刻已是手腳冰涼。祁雲就坐在他腦袋邊,無意間一動手指,便碰到謝清遲臉頰,只覺得觸手如冰。
祁雲道:“該回去了。”謝清遲卻不應聲。
祁雲想起謝清遲正是在太湖邊長大的,或許少時也在船上過除夕。他去拿船槳的動作便停頓了一下。
只此一次。
祁雲想。一年也只有一次除夕。這一天連謝清遲都可以喝醉,他為什麽不可以放肆一些?他撐着小船地板,背對船幫側身躺下來,猶豫片刻,一咬牙,伸手将謝清遲抱在了懷裏。怕看見謝清遲詫異表情,祁雲一手摟在謝青雲後腦,将他的臉壓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僵硬地摟住謝清遲後背。
起初謝清遲簡直冷得不似活物,漸漸被祁雲體溫捂得暖了一些,像冬眠之中複蘇的蛇。那蛇在祁雲懷中挪動一下,卻不是掙脫,而是将雙臂攀在了祁雲後頸。謝清遲将他當做了誰?祁雲被凍得瑟縮一下,并沒有動。
謝清遲的臉更深地埋進祁雲肩膀,二人都沒有說話。祁雲希望自己醉了,但其實他沒有。他不愛飲酒,酒量卻生來就好,一口東陽酒是醉不倒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謝清遲的呼吸噴在他脖頸,也能感受到那人每一次輕微的顫抖。
有那麽一小會兒,他是真正忘記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只是緊緊抱住謝清遲,像懷抱他所擁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