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歸人
十五·歸人
此後半個月,祁雲沒有再要求與謝清遲比試過。他自己也隐隐察覺劍意上的不同,每日花在練劍上的時間越來越多,試圖在練習與思考中取得一些突破——雖然現在,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想要的突破是什麽樣的。
謝清遲仍然是隔日上山觀他練劍,見祁雲迷茫,心中明白,這情況與顧友青當年所敘述的自創煉心洗身劍的情緒相似,恐怕祁雲不會再拘泥于煉心洗身太久,該要創造更屬于自己的劍法了。難得的,謝清遲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教祁雲練劍,原就是為了借祁雲緬懷故人,可如今,祁雲與故人的差異越來越大,他望見祁雲時,心中清楚知道這是個銳氣未消的少年,魯莽輕率,卻重情重義,譬如寶劍初試,鋒芒畢露。他已不能從這樣一個人身上看到那個重劍無鋒的故人,又該往何處寄情?
祁雲卻不知謝清遲心中所想。他下定決心不關注謝清遲之事,雖然自己意志不堅屢屢破誓,但大體上還是秉持了不聞不問的态度,只一心撲在劍道上。
赫安持鞭一幕仍印在他腦海,使祁雲深明自身弱小,必得勤練,方可能替親族報仇。他漸漸摸索出自己對劍的認知,雖然煉心洗身劍法極高明,卻有些地方與他性子不符,祁雲不得不略做改動,但劍法成招,劍招成套,牽一發而動全身,祁雲越練越迷茫,甚至生出倒退之感。
臘月初七,蘇州下了一場小雪。說是雪,其實還未落地便化作了雨,淋在身上初時不覺,漸漸才知道冷。近些日子祁雲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到深夜不會回來。謝清遲前日決定要同侍衛出遠門,想與祁雲通氣,竟是一直沒找到機會,只得上到他練劍的斷崖去尋人。
謝清遲上山是午時前後,祁雲已在那兒練了一上午了。為了練劍,他未紮發髻,長發用一根赤色發帶束在腦後,此刻已被雨雪浸透。祁雲劍勢收尾,以手背拭去眉眼間雨水一甩,眉頭緊鎖,仍是練到瓶頸處的樣子。他回頭見到謝清遲,意外道:“你怎麽來了?”
這并不是謝清遲平時來觀他練劍的時間。
謝清遲道:“我與程朱要離開一段日子。早上沒遇見你,便上來同你說一聲。”
祁雲皺起眉,很不喜歡這個消息。他想嗆一句“與我何幹”,又覺得此言太過幼稚,便保持沉默。只是這沉默也沒能捱上多久,片刻後,祁雲不甘不願地問道:“去多久?”
謝清遲也沒個準數,只說:“年前回來。”
祁雲含糊地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他見謝清遲沒有別的要說的,便又握住了唐捐劍。雨雪霏霏,祁雲身上短打衣衫已能擰出水珠,随着手臂揚起,有幾滴便濺落在周圍草地裏,與落地的雨滴融在一處。
謝清遲看過祁雲握劍時心無旁骛的樣子,見他此刻凝重表情,知他仍是被劍法困擾,又見他身上衣衫皆濕,不知已想了多久,又還要想多久。少年人不易死心,一條路要走到南牆前才肯回頭,銳氣最難彎折。
這裏便很不相像了。謝清遲想,祁雲身上沒有故人那種世事磨砺後的随性酣暢與天然圓融。
要是謝清遲狠得下心,他或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但謝清遲不能那樣做。他不忍心那樣辱沒故人,也不忍心那樣作踐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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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相遇的時候,祁雲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滿腹都是委屈怨怼。謝清遲只想從他劍法上看到一些故人影子,對祁雲本人,其實是很漠然的。後來祁雲依約為他竊來紅袖,這份信諾使謝清遲驚訝,因此才多給了他一些機會。
于是祁雲殺了吳金飛。
吳金飛不是什麽絕頂高手,但對于祁雲這樣一個懵懂少年,能真正拿起劍去殺掉仇敵,而沒有這過程中迷失自我,其中韌性與膽識,令人刮目相看。謝清遲不諱言對他的欣賞。也就是那時,他開始猶豫對祁雲的處置。要不是祁雲自己步步相逼,他本來是不打算說的。
但他終歸是說了,終歸是被痛苦逼迫、向自己的懦弱讓步了。
這大半年來朝夕相對,雖然祁雲态度時有冷淡古怪,但謝清遲心思玲珑,其實仍然能看出祁雲的關心。他不明白這少年究竟如何看待他肮髒的心思。謝清遲盡管敏于算計,卻是不善于辜負的。祁雲看重他,他總是要多看顧祁雲一些。他将這少年當做身邊人看待,便不能再将他如物品般塞入自己回憶的模具。
只是,如果不那樣做,他心中的痛苦又該如何消除?
謝清遲太過剔透也太過愚鈍,在這件事上,他什麽辦法都沒有。他一開始就做錯了,現在更不知道怎樣是對。
“叮”地一聲,一粒石子朝着祁雲打來,又被他橫劍格擋開。祁雲望向來處,是謝清遲彈指将石子射來的。
祁雲誤以為謝清遲此舉是要與他試招。早在誤傷謝清遲那次後他就一直拒絕與謝清遲對戰,此刻也立即收劍入鞘,冷淡道:“不必激我,我不會同你打。”
謝清遲卻搖頭道:“不同你打,我只是——”他的話在此停頓下來,仿佛還沒想好如何開口。祁雲少見他這樣說話,眉頭微皺,但沒有催促。
崖上雨雪紛紛,謝清遲披着大氅,狐毛很快被打濕,糾結成縷。其中一縷粘在謝清遲臉頰,雨水沿着那縷狐毛淌下來,他卻恍若未覺。祁雲的視線從那縷狐毛向上移到謝清遲低垂的眼睫上,稍稍一碰,又立即離開了。
謝清遲沉默半晌,低聲道:“不必拘泥于煉心洗身劍。舊劍招不足之日,就是新劍招誕生之時。祁雲,你天資卓絕,不要削足适履。”
祁雲聞言一怔。謝清遲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想讓祁雲自創劍招?他可以嗎?而且,謝清遲一直稱呼他為祁少俠,絕少叫他名字的。
祁雲心中諸多疑問,想要問個究竟,謝清遲卻不再多說了。他轉身向山下走去,步履匆匆,背影為雨雪籠罩。祁雲遠遠望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能從中讀出幾分傷心。
祁雲原本就是早出晚歸,謝清遲帶着護衛離開,在他的生活裏,除了增添了自己做飯一項,仿佛沒什麽別的影響。不僅如此,謝清遲的提點于他如醍醐灌頂,祁雲不再糾結于縫縫補補改動煉心洗身劍,反而開始嘗試從中提煉出适合自己的劍招。這個過程最初是艱難的,數招後便熟練很多,祁雲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劍術有進境,為此心情甚至比謝清遲走前更舒暢。
但這些喜悅只留存在臘月前兩旬。到得下旬,越接近年關,祁雲越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焦躁。平時裏護衛程朱每五日進城一次,料理小院的采買事宜。現在院子裏只有祁雲一個人,他便得自己包辦了。
祁雲下山那天正是臘月二十四。他上午練完劍,使了個輕身功夫往蘇州城裏趕,自以為不會晚,豈料南方小年夜比北方更早一天,二十四晚蘇州城裏家家戶戶都要團聚。祁雲進得城裏,見大半菜攤肉鋪都已關張,街上行人來去匆匆,俱是往家裏去的。祁雲最後是出了高價,才倉促采辦到一些吃食。
離開蘇州城時,那守城的門卒只是一瞟便放過了祁雲,轉頭與同僚聊起天來,內容無外乎何時換班、家人如何等待雲雲。祁雲是武人,聽力極好,走出半裏路還能聽到那大嗓門的門卒與同僚笑罵。此刻天色将晚,出城路上只有他一個。祁雲将包袱拎在手裏,不急趕路,反而步伐越拖越慢,等回到院子裏,已經是月上中天。
謝清遲還是沒回來。
謝清遲回來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
祁雲當日練完劍從山上下來,遠遠便聞到飯菜香味。他回到院子,果然見謝清遲的房間亮起了燈。竈房的油燈也未熄,竈臺上放了兩碗扣着蓋子的菜,一素一葷,菜式精致,想來是自蘇州城的酒樓裏端來的。旁邊一尊小爐上煨着一缽粥。
謝清遲聽到他回來的響動,從房裏出來,見他站在竈房門口,微微一笑,道:“都是給你留的。回來路上進城,正巧饞了太湖魚,便在酒樓吃了。過後想起你大概還在練劍,于是帶了一份回來。”
祁雲抿緊嘴唇,不知該說什麽,沉默片刻,随口問道:“你那護衛呢?”
謝清遲道:“此行是為了防備青陵山來年動作。事尚未完,我提前回來了,程朱則留在峽州,為我傳遞消息。”
臨近年關,又獨處許久驟然見人,祁雲正是多愁善感的時候,心裏想着,謝清遲是不是因為跟自己約了年前相見,獨自提前趕回來了?但他是不會問的。不問就不會失望。他朝謝清遲點點頭,便又将注意力轉回飯菜上。
三人都在的時候,他們一般在堂廳就飯,後來謝清遲帶着護衛離開,祁雲自己沒那麽講究,一般就地在竈房解決。他猶豫了一會兒,不想因為謝清遲在看而刻意表現得規矩,還是留在竈房,将爐邊小凳拽過來,就着竈臺拿起了筷子。
謝清遲站在門外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明日可有空?”
祁雲擡起頭:“什麽事?”
謝清遲道:“明日是除夕。你練完劍,可陪我去蘇州城一趟。”
祁雲想起小年那日在蘇州城的經歷,下意識便拒絕道:“不去。”這話說得硬邦邦的,他自己聽都覺得生硬。此刻他手中粥缽溫暖,面前菜香撲鼻,皆是謝清遲好意,似乎也不該辜負。祁雲猶豫了一下,還是放軟了口氣,補充道:“不去蘇州城。”
謝清遲不知他心中情緒,見他松了口風,便點頭道:“好,不去蘇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