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冒進
十一·冒進
謝清遲遵守承諾,連夜離開了小院。祁雲亦沒有多待,次日出門,賃了匹快馬,向申城奔去。
謝清遲那支竹笛精致小巧,其上镌有小字落款,乃是地掌令赫安贈與申城樂平縣主之物。赫安除卻在峽州玄機教大本營外并無定居之所,相較之下,尋找樂平縣主卻容易得多。
祁雲一路快馬加鞭,旅途勞頓也無懼,最怕的倒是停歇下來,不得不想起謝清遲時,心中的憤怒與痛苦。祁雲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情感,仿佛他是憎恨謝清遲的,卻又不可能憎恨他。他根本沒有那個立場。謝清遲救他三次,便是他如今尋找地掌令的線索,也是謝清遲所贈。難道他竟要為臨別的折辱視深恩不顧、以怨報恩地去恨他?
祁雲做不到。
然而,祁雲想起謝清遲說來接他,想起深夜謝清遲與他對坐,想起泥爐火邊謝清遲沉靜側影,這些時候湧上他心頭的強烈情感,除卻恨意,還能是什麽呢?
祁雲将一切繁蕪思緒都抛在腦後,專注趕路,數日便抵達了申城。
臨近中原都城,申城比襄陽更為繁華。祁雲扮作路引上僞造的商人身份,牽着馬兒進了城,歇在一處客棧裏。客棧旁邊是一處熱鬧的食肆,祁雲向小二稍作打聽,便得到了樂平縣主的消息。這原來是一段申城平民中流傳甚廣的逸聞。申城中的縣主府深門大院,其中住着樂平儀賓并他的若幹小妾,而樂平縣主則獨居在小靈山上別院,日日禮佛,不與儀賓相見。
講到此處,那小二将手掌一拍,感嘆天家女也不識人,祁雲卻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小靈山別院聽來總比鬧市中心的縣主府更好潛入。
他定下計謀,次日便自稱要禮佛,去往靈山寺。山道崎岖,祁雲在路上佯作迷路,繞道向小靈山,遙遙望見了樂平縣主所居住的別院。畢竟是縣主別院,祁雲未能靠近便被護院呵斥,他不欲打草驚蛇,低頭唯唯諾諾地退了回來,仍舊回到去往靈山寺的山路上。
靈山寺是千年古剎,跟本朝開國皇帝還有一段淵源,因而修繕得很是莊嚴堂皇。燕真雖在西域,其人卻大半是信佛的。祁雲第一次到中原佛寺,只見殿宇層疊,依山勢而起,規度嚴整。他心中始終有對命運與前路那一點無法祛除的茫然,既然受冥冥指引來到這裏,便信步進到大殿裏。
大雄寶殿正中,主尊釋迦像結跏趺坐,低眉垂目,悲憫地俯視衆生。此時天色已晚,殿中無人。祁雲獨自步入幽深殿堂中,仰望佛像,心中往事紛至沓來,一時是少時父母帶自己在燕真禮佛的場景,一時是逃離祁家堡時身後的血海地獄,心中苦悶,無法言說。
祁雲敬過了香,跪在蒲團上,倒頭三次叩拜。一拜願祁家人在天之靈自在安息,再拜願他手刃仇人血恨得償,三拜……願謝清遲一生康泰無病無災。
祁雲額頭重重磕在土地上,久不肯起。
當天夜裏,祁雲蒙面黑衣,夜行摸上了小靈山。夜間山路難行,好在他白天已大致看清樂平別院周遭地形,此刻依照記憶,順利來到白日被護院呵斥處。祁雲在這裏停下腳步,雙目凝力,試圖辨明別院防衛布局。
已是夜深,樂平別院門前亮着兩盞石燈籠樣式的供燈,很是顯眼。院牆約有一人高,越過院牆,可見院中堂屋燈火明亮。借着這三處光亮,祁雲看清院外有兩個護衛在院門附近巡邏,便繞道其後,翻牆進了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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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平別院依山而建,只有兩進院子,一側另有一間獨戶小院,想來是護衛居所。前院堂屋雖亮着燈,卻無人聲。祁雲繞到後院,見一素衣小尼抱着水桶自正房往外走,應當是剛剛服侍完縣主的。祁雲躲過她視線,目光掃過院內廂房,一一潛入,最後停留在了書房中。
從謝清遲那根竹笛只能隐約猜測樂平縣主與地掌令赫安的關系,祁雲想在書房尋到兩人通信,獲知兩人見面頻次。縣主書房內布置精致,雜書很少,多是佛經。一切看起來都很尋常,但祁雲有了探訪原知随藏寶樓的經驗,仔細查看半晌,便看出一處書格內書脊排布有異樣。他将那處書格裏手抄的十餘卷根本咒取出來,顯露出放在書格深處的一個鐵匣。那鐵匣與書房布置風格截然不同,樣式很是粗粝。匣上挂着一把精銅重鎖。這種鎖與原知随藏寶樓那種不同,祁雲想擰壞就得費不少功夫,想原封不動地裝回去,更是完全不可能。
祁雲想了想,不去強開鐵匣,反而去翻看桌邊紙簍,不多時,在其中尋到了一張被攥成團的信箋。他将信小心展開,點燃随身帶着火折子,見擡頭稱呼兩字,正是“赫郎”。祁雲繼續往下讀去,跳過開頭一大段癡言蜜語,才知這是縣主久候赫安不至,催他相見的情信。
祁雲心道,運氣不錯。這信被廢是因為墨漬濺上了正文,但想來樂平縣主已重寫一封寄出。文中約定的日期就在這兩天。他原先只是想找到二人之前的信件往來,此時這封信上寫着赫安已晚了兩日,不必再問赫安之前的來訪頻次,便知道赫安這兩日就該來訪了。
讀信時因怕被發現,祁雲全程用手捂着火折子,不讓光亮透出去,現在手心都有了微微的燒灼痛感。祁雲收了火折子,向外望去,見那素衣小尼不知何時已從前院回來了,正站在正房外随侍。方才他先是專注于木匣的鎖,後來又專心看信,一直沒留意外面情況。此刻再看,堂屋燈光已滅,只有當中一間正房留着燈,應當是那樂平縣主的睡房。
從書房離開必要經過那間房門口,祁雲料想一位嬌生慣養的縣主應當不會武功。他此行收獲頗豐,不欲久留,便也不等那房間熄燈,推門向外,運了輕身功法就走,豈料不及數步,忽然察覺不對——那房間裏,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只聽男人聲音低喝:“何人在外!”
祁雲不及細思,當即躍起,欲飛檐走壁離開此處,正房紙窗卻破開大洞,其中伸出一條鞭子,狠狠劈在祁雲腳踝。那鞭身竟生着金鐵倒刺,勾掉了他腳上一塊皮肉。祁雲痛呼一聲摔在地上。趁着持鞭人還在房中沒出來,祁雲迅速站起身,倉促間見窗裏站着一陌生男子,右手持鞭,眼神狠厲。
屋內響起一聲女子嬌呼:“赫郎!”
那男子正是赫安。
只一鞭祁雲便明白此人武功卓絕,自己此刻決計無法殺死他。祁雲肋骨還在隐隐作痛,又出師不利,腳踝受傷,更不戀戰,轉身便向院外跑去。赫安不肯罷休,推門持鞭追了過來。
祁雲擅長輕功身法,奈何腳踝劇痛,行不遠便踉跄着放慢了速度。赫安雖然輕功一般,內力卻持久,漸漸追了上來。祁雲仍随身帶着唐捐劍,但鞭長劍短,祁雲武功又不如,硬抗數鞭、渾身染成個血人也似,根本無法欺近赫安身前,只得且戰且退。
小靈山不比靈山寺,多處險崖亂石。祁雲雖然白日裏已将周遭環境探查過一遍,但并未進入這樣荒山野嶺的地帶。很快,他被赫安逼到一處密林邊。鞭子當空甩來,祁雲急速退進林子裏,“嘩啦”一聲,被鞭飛的枝葉漫天亂飛。
林中險密,鞭子施展不開,赫安停下了追擊的腳步。祁雲見赫安持鞭守在林外,的确沒有進林子的意思,心中慶幸,以為自己有了一線生機,繼續向林子深處退去,不料腳下忽而一空,天旋地轉。一剎間,祁雲心裏恍然:
赫安不是不追,是知道密林後就是斷崖,讓祁雲自投死路。
這處林坡長且陡,最上生長着樹木,其下是一段斷崖,盡是嶙峋怪石。一切太過突然,祁雲只在最初團身架起唐捐劍,護住了眼睛與心口,剩下便是聽天由命。
只是一瞬,又或者掉落了很久,祁雲身體猛地被斷崖伸出的樹根攔了一把,劍從懷中飛出去,人則被撞到一處亂石邊。那亂石也不牢固,又往下落,一路碾過無數斜生樹木,最後落在了一片淌過溪流的草地上。
祁雲摔在草地上,渾身是傷,血流如注,此刻幾乎無法動彈,勉強凝神探聽周遭動靜,只聞水聲潺潺,未聞人聲響動。他知道已逃離了赫安追擊,心神一松,竟昏迷過去,再醒來卻是因為渾身發冷,四肢麻痹。祁雲知道這是失血過多之兆,蓄力提氣給自己止住最深一處傷口,便再也行動不得。
躺在野草中,祁雲回想今日,院外供燈、堂屋燈光,都是多麽顯眼的線索。他早該在發現堂屋燈光忽然熄滅時便意識到那是樂平縣主等的人到了。但他能做到什麽呢?他總是那樣魯莽無謀,輕易便被發現行蹤、被逼下斷崖,沒碰到仇人毫毛便落到如此凄涼境地。
祁雲年幼時,祁母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山中有豺狼名周天,好食人血肉,每每有行人經過,周天便化身行人親友兄弟,趁人不察,咬人後頸,将人吸食殆盡,壯大自身。行人只剩一顆頭顱并一具皮囊,那頭顱不知自己已死,仍架在白骨皮囊上,在世間行走,半日方死絕。祁雲想,或許在祁家堡覆滅時他便已經只剩一具皮囊,只是在今日死絕而已。他技不如人,又行為莽撞,無怪乎謝清遲要他只是作一個懷人的物件——他本就只有這一點用處。
身側流水潺潺,恍然間如同傷口血流之聲。祁雲嘴唇發紫,身體如墜冰窟,漸漸只剩心口一段熱氣在了。他望向天空,此夜無星無月,唯見得遠處山峰上靈山寺依稀燈火。他昨日上得靈山寺,其實是為了查看樂平別院,也不知佛祖是否為此怪罪,此刻便将他願望打碎一個。這個願望破了倒無所謂,祁雲只願佛祖寬宏大量,仍遂了他另兩個願望,讓他家人在天之靈安好,而謝清遲萬事遂意。
在謝清遲面前,他似乎總是在生氣,襄陽一別,更是他最傷心的一次。但他縱是對謝清遲如何生氣難過,卻一直随身帶着謝清遲給的唐捐劍,還有那支竹笛。現下唐捐劍落在了林坡上不知何處,唯有那笛子還在他懷裏。祁雲勉強将笛子掏出,咳嗽兩聲,在草上擦去嘴角血跡,方湊在笛子上,輕輕吹了兩下,只吹出喑啞難聞的氣聲。
祁雲是會吹笛子的,聽到這聲音,頗感意外。他将手指探進笛身,試了幾次,竟摸索到一處異物,拽出來一看,卻不是笛塞,而是一塊松脂。祁雲的火折子還在身上,此刻掏出來引燃這松脂,火光躍動,也有一份暖意。祁雲躺在草地上,側頭看那光亮。松脂帶來的暖意是短暫而虛假的,但它的确讓祁雲好受了一些。在這最後時刻,他不那麽孤獨了。
祁雲沉默等待着松脂燃盡的時刻。他看見那火光漸漸黯淡,松脂漸漸融化,被燒成一種奇特的形狀。
光熱散盡。在松脂的灰燼裏,靜靜躺着一枚小還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