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何辜
十二·何辜
四月風沙漸緩,西北的春色遲遲而來。祁雲裹着衣袍站在扶搖莊門口,見謝清遲院子裏那一棵枯梨樹上,梨花終于是開了。
他在小靈山靠那枚小還丹撿回性命,逃出生天,原先高傲氣性便已折去大半,自認是承了謝清遲的情。祁雲還未能鍛煉出自欺欺人的能力,讓他抹煞謝清遲的好意去恨他是做不到的,不接受謝清遲幫助獨立地活下去又失敗了。祁雲心中萬分苦悶,無法選擇逃避,最後心一橫,重又回到了扶搖莊。
事已至此,他再沒有立場去在乎心中那些許晦澀難明的情緒,唯一能做的,便是堂堂正正回到謝清遲面前,聽任他發落。
祁雲不知謝清遲下落,只好先回了襄陽小院,謝清遲并不在那裏。他稍作休養,待傷勢不影響行動後,冒險回到了靈山。申城不比襄陽,玄機教勢力不足,赫安又只是密會情人,沒有布置全城追緝的能力。祁雲隐秘行事,在當日滾落的小靈山林坡找回了唐捐劍,又在申城城中停留數日,啓程跟上了一支去往西域的商隊。
到得燕真附近,祁雲便離開了商隊,獨自前往扶搖莊。
遠遠望去,扶搖莊諸事依舊,只有梨花新開。祁雲到院前叩門,聽得鈴铛響動,有小厮來應。那小厮還認得祁雲,仍将他迎回原來的住處,可祁雲問他謝莊主何在,小厮卻搖頭道不知。謝莊主只有冬末春初一定留在這裏,別的時刻都說不準。祁雲又問起他認得的舊人,竟一個都沒有了。四風本就不是莊中人,竹煙兒也被謝清遲調走,不知所蹤。
祁雲在扶搖莊癡等數日,沒有謝清遲下落。他心中空蕩,極不安定,停留數日,最後回了一趟燕真。
自那日祁家堡之變後,燕真如同一座死城,城中人外逃,旅人盡皆繞道而行,亂了不少日子。但畢竟玄機教河西舵事後便離開了,燕真因為地理位置,漸漸又有了商旅,只是無人管理,城中亂象頻生。城南的祁家堡斷壁殘垣,皆是被燒毀的痕跡,極其顯眼。風沙将地面上血跡掩去,以手一拂,得見其下斑斑黑血,觸目驚心。
祁雲知道自己此刻不可顯露行跡,便戴上頭巾,遮去了半張臉。他行在燕真城中道路上,分別不過數個月,卻恍如相隔經年。城中道路不複他記憶中整潔幹淨,污物棄置于路,城南更是半個城區都荒蕪了,昔日繁華的市場空寂無人,唯有角落兩家食攤仍支着棚子在營業。
祁雲走進一家食棚,要了一碗肉湯,邊飲邊聽客人閑聊。祁家堡還在時治下嚴謹,待民寬和,此刻談起,還能聽到人慨嘆遺憾。據說玄機教人離開時放了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城中人都逃出去避難,再回來時,只剩這祁家堡斷壁殘垣,屍骨無存。燕真人心中多存悲意,但畢竟祁家堡之變事出突然,對頭明顯是有分量的勢力,少有人敢往祁家堡祭奠。祁雲徘徊一刻,只見一位老婦跪在殘垣邊,默默流淚。
見老婦流淚,祁雲雖然淚已盡幹涸,心髒仍是一痛。他疾走兩步,跪在地上去攙她。老婦謝過了,卻不肯離開。祁雲心中感動,幾欲将身份和盤托出,剛要開口,卻見那老婦一轉身,将一口唾沫啐在了殘垣之上。
祁雲震驚,怒道:“你做什麽!”
那老婦慘然道:“小哥勿惱,冤有頭債有主,我乃是怪罪祁家堡殺我兒子。我兒在祁家堡做護衛,年紀還輕,來年就該娶親的……那祁家堡,天知道惹來了什麽禍事,竟害我兒死無全屍!”
祁雲怒道:“難道這竟是祁家堡的錯?”
老婦人哭道:“祁家堡無辜,我兒又何辜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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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啞然。
老婦之子無辜,祁家堡亦無辜,罪人乃是動手的玄機教人乃至幕後主使。老婦無知,只能去怪罪祁家堡。可祁雲若非得謝清遲相助,得知仇人身份,也只能如這老婦一般。他有何面目去怪罪一個喪子的母親?
那攤主遠遠瞧見這一幕,對祁雲說:“她兒子死後她就瘋了,客人別同她計較。”
祁雲不語,只是搖搖頭,排出幾枚錢幣,沉默離開。
當日燕真城外起了風沙,祁雲在城內客棧住了一宿,置備了一些物品,次日騎馬返回扶搖莊。他有心事,返程便拖得慢些,到達扶搖莊時,已是黃昏。
未進院門,祁雲便聽見院子裏鈴铛響成一片,推門去看,外院馬廄裏多了數匹神駿馬兒。管馬廄的小厮踩着鈴铛聲接過他手裏缰繩,道:“謝莊主回來了,還問起你呢。”
祁雲一怔,轉身便往謝清遲的院子奔去。服侍的婢女認得他,剛要攔下通報,祁雲已推開院門。院子裏,梨花樹下,謝清遲着一襲青衫,背着雙手微微仰頭,正在賞花。此地梨花開得不好,盛時也較江南來得稀疏,可謝清遲往那裏一站,青色衣衫襯着疏闊梨枝,卻是別有一番意蘊。
謝清遲見祁雲進來,同他颔首致意。祁雲猛地張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清遲便接過話頭,溫聲道:“我聽人說你回來過,一時還不敢信。現在見到你就安心了。”
正是晚飯時候,婢女上前問何處就飯,謝清遲着人在那棵梨花樹下石桌上擺了桌,又邀祁雲同坐。如今扶搖莊廚下不再是風骨,卻也為莊主歸來備了上等的好酒好菜。謝清遲見祁雲不做聲,便逐一向祁雲介紹,免得桌上尴尬。祁雲渾渾噩噩地坐下,揀了幾樣小菜吃了,卻是全然食不知味。
謝清遲體弱,向來吃不得太多,用了一碗便停箸。祁雲随即也放下筷子。
謝清遲起身道:“旅途勞頓,我先去休息了。祁少俠不必在意我,且慢用。”
祁雲卻霍然站起,叫道:“謝清遲!”
這是他是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謝清遲名字,自己都覺得詫異。謝清遲也有些意外,原本已經走到房間門檻前,便為他停下了腳步。
祁雲低聲道:“我不是來吃飯的。”他握緊雙拳,跟上去一步。當日被赫安長鞭勾破的地方還沒完全長好,祁雲現下心情激蕩,腳步沒有控制,右腳竟有些跛。
謝清遲的視線落在祁雲右腳,道:“我已聽說申城之事,祁少俠可在扶搖莊休養一段時日,不必憂心。”他見祁雲還有話說,搶先道:“今日天色已晚,祁少俠當早些休息。”
祁雲惱他自說自話,上前兩步,忽然伸手拽住了謝清遲手腕。他們原本就已站在謝清遲房門前,謝清遲全然未料到他行動,竟當真被他拽進了房間。
祁雲一進房便關門落鎖。謝清遲甩脫他的手,站在祁雲背後。因這不客氣的行為,向來溫和的人也難免有了幾分怒氣,謝清遲忍怒道:“祁少俠——”
“我答應你。”祁雲打斷他道。
屋內昏暗,祁雲轉過身,見謝清遲眉頭猛然皺起,表情晦暗不明。祁雲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謝清遲,你救我性命,助我複仇,萬般深恩,一死難報,本不用與我做什麽交易。但既然你提出了,祁雲也情願依從。自今日起,除卻複仇諸事,此身随你差遣,無論……無論你做何事,祁雲絕無怨言。”
這番話他已演練良久,此刻講來,聲音仍不由自主地發顫。他一咬牙,摸到領口處狠命一撕,布料“嘩啦”一聲被撕成兩段,沿着少年人健壯的身體線條滑落在地。祁雲赤條條地站在黑暗裏,胸膛劇烈起伏。片刻後,祁雲膝蓋一松,雙膝着地跪倒在謝清遲面前,額頭抵在謝清遲腳前方寸。
這是個極屈辱的姿勢,祁雲脫下衣衫,裸露肉體,心中卻豎起了高牆,将該有不該有的情緒都堅鎖在其中。他渾身肌肉都在微微發顫,那是繃到最緊時身體絕望的悲鳴。
一室寂靜,片刻後,祁雲聽到謝清遲的聲音:“你不必如此。”
衣衫簌簌,是謝清遲蹲了下來,右手撫在祁雲肩頭。他想讓祁雲擡頭與他說話,祁雲卻始終将額頭抵在地面,一動不動,只有肩上肌肉,熾熱得近乎燙手,随着心跳微微彈動。
謝清遲忽然覺得不妥。他反手挾住祁雲臂膀,要去看他雙手,祁雲掙紮不肯,謝清遲便伸手點了他穴道,将他翻了個面。祁雲臉色潮紅,呼吸急促,明顯身體有異。謝清遲愕然片刻,又去摳他手掌,見他右手裏是空的,左手手掌裏卻還留着許多藥粉似的白色粉末。謝清遲握着他手掌放在鼻端一嗅,果不其然,乃是助興之藥。
祁雲身體燥熱得要命,卻被謝清遲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更有心中疼痛,無藥可解,幾乎要走火入魔。謝清遲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情緒萬分複雜,最後都化作一聲嘆氣:“孩子脾氣。”
他将祁雲抱在懷裏,往床上去。祁雲伏在他肩上,嗅到一絲梨花的清香與若有若無的藥味,頭腦暫時清明一分。他想起謝清遲方才反應,只覺得自己獻身行為如同跳梁小醜,可笑可悲,羞愧與憤恨之下,竟不自覺已落下淚來。
謝清遲感受到肩頭濡濕,也不言明,只将祁雲在床上放下,又将一手放在他額上,遮住祁雲雙眼,低聲道:“這事本是我一時懦弱,鬼迷心竅……是我的錯,你不必羞愧。”
*此處删除134字其實啥也沒發生的描寫。
謝清遲低聲道:“你今日在此休息。”說完,便推門離去了。
祁雲不着寸縷地躺在厚而松軟的被子裏,**的黏膩感久久不去。他心中空洞,胸口冰冷,比小靈山那夜更像是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