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割袍
十·割袍
那夜過後,祁雲其實有些怕見謝清遲,唯恐心中尴尬。哪知此後數日謝清遲買了匹馬兒,鎮日早出晚歸,便是想見都難。只有竈房裏留着的一只藥碗和旁邊數行服藥的囑托,告訴祁雲謝清遲的确仍住在這裏。
見面時害怕尴尬,不見時卻偏偏想念。祁雲越起越早,只為能在謝清遲出門前與他一道用早飯。他的傷勢已不影響平時行動,見謝清遲日日奔波,便提議謝清遲分撥一些事件,讓自己代勞。謝清遲卻只是一笑,道:“用得着你的地方還多着呢,且慢慢養傷吧。”祁雲不願被搪塞,多追問幾次,謝清遲仍是只讓他好好養傷,別的一概不談。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祁雲胸口傷勢終于恢複到可以練劍。當天夜裏,祁雲抱着唐捐坐在小院門口,直到月上梢頭,終于等到了歸來的謝清遲。
謝清遲騎在馬上,遠遠見到院子門口有人影,到得近處才發現是正打着瞌睡的祁雲,啞然失笑。他勒緊缰繩,馬兒打了個響鼻,祁雲被聲響驚醒,從睡夢中跳起來,這才發現謝清遲回來了。他摸了摸鼻子,轉身推開院門。謝清遲翻身下馬,牽着繩子跟在後頭。
祁雲一進院門便不知所蹤。謝清遲将馬兒系在馬槽,見槽裏馬草将盡,正要去抱,祁雲已抱來一大垛馬草,堆在了槽裏。謝清遲皺眉道:“你傷勢未痊愈,不可移動重物。”祁雲卻道:“我連劍都使得,抱個馬草有什麽使不得?”
月朗星稀,祁雲懷抱唐捐劍,直視着謝清遲雙眼道:“謝莊主若是覺得祁雲還堪用,就請把那日的交易接着說下去。我不做無用之人。”
謝清遲嘆氣道:“先回屋裏去,莫在這裏吹冷風。”
祁雲執拗盯着他,謝清遲拿他沒辦法,只好走在前頭,進了祁雲的屋子。過不多時,祁雲也回來了,左手托着一壺熱茶,右手仍将唐捐劍抱在胸前。
謝清遲接過茶,為二人各斟一杯,擡眼見祁雲仍抱着劍,無奈道:“你先把劍放下來。”
祁雲道:“我若放下劍,謝莊主怕是又要當我是個病秧子了。”祁雲遇見謝清遲三次,一次是從祁家堡逃離險死還生,一次是在陳府中了玄機教的毒,再一次是現在。不能怪謝清遲對他有偏見,但祁雲也不肯始終被當做無用之人對待。
他眼神灼灼,盯着謝清遲,問道:“那日莊主說的交易,還算數嗎?”
謝清遲沉默片刻,道:“你可想清楚了?”
祁雲幹脆道:“你助我複仇,我為你賣命。”
謝清遲搖搖頭,凝視祁雲,低聲道:“我不要你賣命。我要的是你。”
祁雲記得謝清遲當日便說的是要“他”,現下看來,并不是要他賣命的意思。除卻這個,還能是什麽?不知為何,祁雲心跳漸快,漸漸響如擂鼓。為了掩飾,他端起茶杯一口飲盡,故作鎮定道:“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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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無奈一笑。自袅袅茶煙裏,那笑容模糊不清。謝青雲俯身靠近祁雲,祁雲屏住了呼吸,見他從自己懷裏抽出唐捐劍,反手握在劍鞘中段,以劍柄挑開了祁雲的衣物,動作是刻意地輕佻:“是這個意思。”
茶杯跌落在地,祁雲瞬間臉色漲紅。關內近來娈童成風。商隊裏常常有樣貌精巧可愛的波斯少年,送去中原充作歌童的。據說歌童更比舞姬多。他幼時潛入商隊,就見過這樣的少年。可他哪裏像那些歌童了?他身材高大,剛到扶搖莊時便及齊謝清遲耳尖,這幾個月又長高一些,已能與謝清遲比肩。且他樣貌已不複少年态,一點也沒有歌童的媚色。
祁雲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間,觸碰到虛抵在他心口的唐捐劍柄,登時如火燒般熾熱。他羞惱地想,謝清遲竟那樣不要臉,一點不像講究仁義道德的中原人。哪怕是在燕真,他周圍的人也不會把這些話挂在嘴上。
祁雲想要斥責他,話音出口,竟不知為何結巴起來:“你……為什麽?”
謝清遲眯着眼瞧他,忽然慘然一笑。那一笑與謝清遲平時沉靜樣貌十分不通,似是憂郁,又似是天真,極其好看。
謝清遲說:“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有那麽一瞬,祁雲沒有聽懂,漢話畢竟不是他的母語,他仿佛無法理解這句話跟他的問句有什麽關系。過得片刻,在他過熱的頭腦終于想明白的剎那,祁雲氣瘋了。
祁雲面色慘白,牙關緊咬,甚至咯吱作響。他慶幸此刻唐捐在謝清遲手裏,不然他恐怕是要拔劍刺向謝清遲的。憤怒阻塞了他的喉嚨,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死死盯着謝清遲的眼睛。
謝清遲講出那句話開始便避開了祁雲的視線。他仍是那樣不緊不慢的溫柔語調,聽在祁雲耳朵裏,卻宛如紮入他心髒的尖刺。謝清遲道:“若是拒絕也無需介懷。你可以繼續留在此地養傷,我正要離開,去一趟峽州。”
他瞧着祁雲氣得發抖的拳頭,輕輕地嘆了口氣:“送你一次吧,當補償我傷了你的心。”
謝清遲在桌上留下了一支竹笛,又将唐捐劍放在地上,劍柄倚着桌角。他轉過身去,卻聽祁雲嘶聲道:“拿走!”
謝清遲沒有回頭:“那笛子是地掌令的,你可從那裏下手去查。他善于使鞭,武功高絕,你此行須小心。至于劍,別無他意,只是你我相識一場,還請祁少俠——”說到這裏,謝清遲卻頓了一下,不再繼續了。他微一搖頭,步出了祁雲的房間。
對于祁雲而言,此情此景與半個月前那一夜何其相似,就連無力與絕望都似曾相識。他緊緊咬住牙關,不肯發出嘶吼,不肯讓謝清遲以為他那一番話對祁雲而言除了侮辱還有別的意味。他短平的指甲摳入掌心,漸漸被血濡濕。祁雲赤着雙眼瞪向虛空,憤怒如江潮擊岸,循環往複沒有出口。他将怒吼困在胸膛之內,不肯洩露丁點,給那人聽見。
夤夜寂靜,馬槽處隐隐傳來響動,祁雲再禁不起久站,跌坐在凳子上。桌身微動,唐捐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