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窺豹
九·窺豹
祁雲沒料到的是,還沒等他決定是否去見謝清遲,謝清遲便先來見了他。
二月初,梅園的梅花已開到盛處,冷香萦室。祁雲在燕真少見如此種類繁多的梅花,難得地起了些好奇。他裹着厚實裘衣一路走入梅林深處,轉過一處岔路,見到了一間飛檐小亭。亭子裏已有一人背對他而坐。那人身着深青衣衫,背影清瘦,明明沒看見臉,卻已給祁雲莫名的熟悉感。
祁雲恍惚一霎,手臂不經意擦過身側梅枝,枝葉簌簌作響。那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面容清隽,眉目風流,可不正是謝清遲。
謝清遲見到祁雲,微微一笑,道:“你醒了。我先前想去見你,你還在睡,我便來亭子裏觀梅。”
祁雲本來受傷未愈,貪睡也是尋常,聽得謝清遲這樣說,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羞惱,又隐隐悸動。他輕咳一聲,轉開思緒,問道:“謝莊主是怎麽找過來的?”
謝清遲說:“我與梅姬是故友。”
祁雲未料到這個答案,仔細想來,卻似乎很是合理。梅姬是看到紅袖才救下他,而紅袖正是謝清遲讓他竊的——謝清遲可知道梅姬也潛伏在陳府?
祁雲還未想通此節,便聽到梅姬的聲音:“早先約你,盡是推脫,如今有這位小友在,才終于請動你觀梅。這故友,不當也罷。”
說着,梅姬從梅林一側款款步出,一襲紅衣,顏色嬌豔,襯得周身梅花都失色。
謝清遲知她只是調侃,聞言微微一笑,也不申辯。祁雲卻從中聽出了一些意外的信息,驚訝道:“你看得見了?”
“托福,”謝清遲颔首道,“天氣轉暖,漸漸看得見了,才來接你。”
他來接我。
這句話仿佛當頭棒喝,祁雲一時間怔在原地,無意識地摳住掌心,竟忘記了回話。
梅姬瞧了他一眼,轉向謝清遲道:“吳金飛一死,峽州那邊立刻會懷疑到你,扶搖莊怕是要亂。”
謝清遲嘆道:“還不夠亂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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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臉色一暗。
謝清遲寬慰道:“梅姬勿憂,竹煙兒已被我調走。”
“那是最好。”梅姬低聲道。
三人在梅園沉默而立。朔風漸起,天色轉暗,遠遠有黑雲翻湧在天際。梅姬揚起手臂,一指祁雲,道:“人我已完璧歸趙,可還有事?”
謝清遲欠身道謝,又道:“還想請梅姐姐同原家那邊聯絡一番。”
梅姬蹙眉道:“怎麽?為何要将知随卷進來?”
謝清遲道:“祁家堡之變後,忽然想起了當年事裏一些蹊跷之處,只是現在還不能斷言。過陣子我會去一趟峽州和千古樓,屆時若能查清此事,便飛鴿傳書給你。”
梅姬颔首道:“知道了。我等你消息。”
謝清遲凝視梅姬雙眼,正色道:“梅姐姐小心行事,務必要以自身為重。”
梅姬一哂:“自身為重?誰都說得我,就是你說不得。”
言畢,她潇灑地一甩衣袖,轉身回了梅林之中,那一衫極豔麗的紅裳漸漸隐沒于梅花。
謝清遲将祁雲帶回了襄陽城內的一處小院。祁雲孑然一身,沒帶什麽行李,将唐捐卸下就算是安頓下來。
小院裏沒有旁人,祁雲的藥便落到了謝清遲手上。扶搖莊初見謝清遲時,祁雲曾經以為他是個漢人大夫,此刻謝清遲坐在小凳上專注看顧泥爐火的樣子,倒的确是像個大夫的。祁雲倚在門上,安靜看謝清遲動作,不覺竟入了迷。還是謝清遲見他在門口站得久了,恐他風寒入體,才将人趕走。
祁雲每日最後一帖藥須在黃昏時分服用。他在屋裏等不多時,謝清遲便端着藥碗來了。他用藥時,謝清遲就坐在桌邊看着。
原先謝清遲看不見,祁雲倒不覺得有什麽,此刻被謝清遲專注地盯着,他卻頗為不自在,哪怕只是喝個藥,都覺得仿佛是被謝清遲所評斷着,很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如是再三,祁雲幹脆放下藥碗,起了個話頭,想引開謝清遲的注意。
祁雲道:“謝莊主新置了這處院子,以後是不在碧苑春落腳了?”
謝清遲眉梢一挑:“那身份是為吳金飛準備的。現在既已事成,‘暮雪姑娘’須得避避風頭,過上半年才好再出現。”
既然謝清遲自己說到了這裏,祁雲也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你也想殺吳金飛?你說你要查河西舵,為什麽?”
謝清遲微一搖頭:“我有我的理由。”
言下之意,是與祁雲無關。
祁雲咬了咬牙,問出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你到底為什麽幫我?”
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過三遍,謝清遲往往顧左右而言它,從未正面回答。然而這一次,謝清遲的反應與往常有所不同。
謝清遲蒼白面色被殘燭印照出一種奇異的胭紅。他凝視着祁雲的面容,那目光幾乎是悲哀的,仿佛謝清遲有萬般憂思,求而不得,必得寄寓其中。祁雲見過這樣的眼睛,在燕真的駝隊裏,他的駱駝就是用這樣的眼睛凝視着瀕死的配偶,在沙漠中屈膝跪倒,久久不肯起身。
祁雲從未想過,向來雲淡風輕的謝清遲竟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祁雲被盯得心慌。這種心慌同謝清遲看他喝藥、又或說來“接他”時他的心中悸動是截然不同的。他不自在地側過頭,正見到燭淚積滿燈盞,燭芯垂在一側。他彈出一指,“噼啪”一聲,燈花便落下了。
這聲音仿佛敲醒了謝清遲。他一低頭移開視線,再擡頭時,又是祁雲熟悉的那個謝清遲了。他十指交握,放在桌上,望向祁雲,溫聲道:“你殺死吳金飛,就算通過了考驗。我想與你做個交易。”
“交易?”祁雲眉頭皺得更緊,“什麽交易?”
謝清遲道:“我助你複仇。”
祁雲一怔,下意識反駁道:“我已殺了吳金飛。”
“祁少俠,有件事,不知你可曾想過。”謝清遲放慢了語速,“吳金飛是玄機教河西舵舵主,與祁家堡遠隔千裏。他為什麽要對祁家堡動手?”
謝清遲話剛落音,一個聲音便在祁雲心中大叫起來。是了!是了!這就是哪怕手刃吳金飛也未能使他有複仇的輕松感的原因!他一直不去想這些,是知道哪怕僅僅是向吳金飛複仇都未必能成、甚至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去,至于吳金飛身後還有何人,祁雲勢單力薄,豈能撼動?
他将更深層的恨意掩藏在對吳金飛動手時的小心謹慎之下,時日久了,連自己都要相信那是不可為之事,但少年人豈有真的不可為?祁雲哪會是心思缜密的性格,哪裏是滿腹思慮的年紀呢?一劍霜寒十四州,快意恩仇,那才是他所欲所求啊。
可他又如何做得到?
積攢已久的情緒驟然釋放出來,祁雲呼吸粗重,心髒驟然收縮,喉頭一甜,竟嘔出了一口血來。他嘴裏盡是血腥之氣,唇邊血痕斑斑,自己尚無心顧及,斜地已裏伸來了一方白帕,乃是謝清遲遞來的。他被謝清遲看去這狼狽模樣,心中更是難受,胡亂在嘴上一擦,便将帕子揣進了自己懷裏,擡起頭來。
謝清遲性格本就體貼,自陳府一役後,對祁雲似乎更溫柔一些,連言語上也不再帶刺。他未對祁雲的反應做出評價,只是自袖口取出一封書信,遞給了祁雲。祁雲接過信封掃了一眼,呼吸驀地空了一拍。他認得那繁複的紅漆标記,正與他在原知随藏寶樓所看到的的玄機教河西舵信箋相同,不可能有錯。
他急急展開信紙,讀不得兩行便攥緊了拳頭,越看越心驚肉跳。這正是他所尋找的河西舵與地掌令的通信。
是地掌令赫安對祁家堡下達的滅門令。
祁雲讀得憤怒,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幾乎要将信紙攥碎。謝清遲意圖阻止,右手搭上了祁雲手腕。祁雲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五指化鈎就要反擊。謝清遲任祁雲來勢洶洶地朝自己招呼,不吭一聲,也不作閃避,自他手中抽走了信箋重新封裝好,塞進祁雲袖子裏,動作很是自然。
謝清遲道:“此事不僅是赫安之意,還應繼續向上追查。信上或有可用的消息。”
祁雲又如何不知?他只是一時憤怒沖昏了頭腦,還險些為此傷了謝清遲,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停住了動作。祁雲心中愧疚,心智稍複,想起了謝清遲的話,沉聲道:“你要什麽代價?”
謝清遲觀察他片刻,搖頭道:“你此刻心神動搖,做出的選擇未必理智。我不會在此時問你。”
祁雲堅持道:“你說。”
謝清遲沉默片刻,答道:“你。”
祁雲茫然道:“什麽?”
謝清遲卻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祁雲。祁雲自他眼瞳裏照見自己的表情,急切無措,惶然可悲。他霍地站起來,轉過身去,不肯再讓謝清遲看他。他低聲道:“你……你可是覺得我沒用?是了,我才智不如你,武學亦不如你,交易?我能與你交易什麽呢?”
說到後來,話音竟不可自制地顫抖起來。
謝清遲道:“不可妄自菲薄。”他起身走到祁雲身後,停頓片刻,将右手按在祁雲肩上。祁雲渾身一震,但仍不肯回頭看他。謝清遲見他如此,也不作勉強,右手在祁雲肩上輕拍一拍,道:“你早些休息。”
說完,便步出了祁雲的房間,又為他合上門扉。
謝清遲的腳步聲漸遠,祁雲站在原地,只覺得萬籁俱寂,唯有窗外飛過數只寒鴉,嘲哳作聲。他在昏暗燭光中怔怔地聽着,不知何時,已落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