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碧苑
六·碧苑
謝清遲将祁雲帶回了他的住處。
彼時祁雲已然意識模糊,混沌中仿佛聽到謝清遲對他道了個歉。這歉意來得突然,祁雲還當是聽錯了,不意料右肩上乍然傳來極其尖銳的疼痛。那痛楚遠超于尋常,縱是剜肉療傷也不該如此,祁雲悶哼一聲,汗濕重襟。
“去腐生肌膏,”謝清遲清理好祁雲的肩傷,随手将個白玉小瓶扔在祁雲懷裏,“還有旁的傷就自己抹罷,我這會兒快瞧不見了。”
祁雲聞言,提起一口氣靠坐起來,卻發現此前麻痹的肩膀已然恢複了知覺。他原先還有些昏昏沉沉,此刻也全然清醒過來,不知是被疼痛還是被藥效喚回了清明。祁雲心中明白謝清遲所給的是好藥,先将衣袖撩起,拿膏藥細細敷上了。又是一陣鑽心之痛,祁雲咬緊牙根忍過了這一遭,感到小臂的麻痹感逐漸恢複了,這才有心打量起所在之處。
室內布置頗為奢華,祁雲打眼望去,一架古琴擺在幾上,層層疊疊的帷幔外是妝紅飾翠的屏風,一眼望不見門窗,自然也看不見天色。謝清遲正握着紅袖倚床而坐。祁雲将瓶子重新塞好,遞回謝清遲手邊,卻未見他來接,只好放在了他身側床沿,目光也順勢落在了紅袖上。
他将紅袖托付給了镖局。自邙山去扶搖莊,山遠路遙,恐怕謝清遲剛收到盒子便啓程,這才能在他觀察原知随的那短短十數日內到達了襄陽。祁雲悶頭想了半晌不得其解,想要問出口,話到嘴邊卻轉了語鋒:“謝莊主為何在此?……又為什麽救我?”
“順道來此。至于救你——”謝清遲眉梢一挑,“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祁雲盯着紅袖,澀聲道:“是……跟玄機教有關嗎?原知随是玄機教中人,謝莊主是否知情?莊主是跟着某到了那陳姓富戶院外,還是早知那裏有異、守株待兔?莊主如此做法,到底用意何在?你要阻攔我複仇麽?”
他原先還學着風骨的腔調以某自稱,喚謝清遲作莊主,越講情緒越激動,又變回了你我的稱呼,拳頭也緊緊攥起,只覺得時局詭谲、望之不透。他擡頭望向謝清遲,卻見這人聽着他焦慮難以自持的話語,不僅毫無設身處地的同感,甚至唇角漸漸還有了些笑意。
謝清遲笑嘆道:“果然還年輕得很。”
祁雲心頭火起,銳利目光瞪向謝清遲。
“你知道防着我,怎麽不知道防着別人呢?”謝清遲搖了搖頭,道,“能自原知随處能查到襄陽來,也算是不錯。你一到襄陽就連夜去查看鴿舍,是把原知随的信鴿放過來了吧?并無情報傳遞之時,信鴿驟然到來,對方怎麽會不起疑呢?你找不對地方也就罷了,找對地方,那裏自然是設伏了的。你該更小心些,不要吳金飛身未親至,便傷成了這樣。”
祁雲驟然握緊了拳。
謝清遲也不再打擊祁雲。他側過臉,語調難辨喜悲,低聲道:“的确只有劍法似三分啊……”
被謝清遲這樣一嘲,祁雲的熱血也逐漸冷卻,暗道自己的确是思慮不周,卻仍然不肯放棄追問,眼神灼灼地盯着謝清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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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似一無所覺,只是摩挲着紅袖的木盒,道:“教你去盜紅袖,自然是為了紅袖。再有……也是見你複仇心切,給一些機便,看你能做到什麽地步。我在襄陽待不了幾天,若你看不穿事态,找不到這裏來,又或者看穿了卻沒替我把紅袖捎回來,我也不會去救你。”
這回答萬分高傲,祁雲心中着惱,卻沒有立場發怒。謝清遲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不,其實此人仍是有恩于他的。謝清遲再次救下了祁雲性命,還特地為涉世未深的祁雲将事态解釋清楚。祁雲感激他作為,又惱怒他輕視——可歸根到底,他惱怒的只是自己的無能。
良夜阒靜,唯有燈花作響。
暖色燭光下,謝清遲白玉似的面容上似乎多了幾分血色,嘴唇卻仍是泛着青,一副病容。祁雲知曉他身體不好,不能熬夜,便想讓他早些歇息。見謝清遲沒有主動提起的意思,祁雲拿不準這是謝清遲的房間還是如何,只好起身道:“此番多謝謝莊主了——不知此處可有客房?我就不打攪莊主休息了。”
謝清遲露出了好笑的神情:“客房?你道這是哪裏?”
“……這是哪裏?”
祁雲被謝清遲帶來此地時已然神智混沌,只知道二人自後巷翻牆而入,院內并無謝清遲在扶搖莊之小厮婢女值守,倒是一牆之外燈火通明,隐隐傳來人語。
謝清遲哂道:“這是碧苑春,襄陽最大的青樓。”
祁雲怔在原地。
燕真城裏自然也有給游商提供服務的紅坊,可祁家家教甚嚴,祁雲是從未去過的。況且,以謝清遲的作風來看,也不似慣于眠花宿柳之人。
“襄陽臨近峽州,玄機教實力龐大,你今夜探的是河西舵主吳金飛的別院,恐怕明日就要封城搜人了,花街柳巷比起正經客棧,反而更安全些。”謝清遲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教你多向風骨學着點,怎麽連這也沒學到,冒冒失失就動了手。”
祁雲已知曉自己莽撞,被謝清遲這樣點明還是難免憋悶,暗道這人怎麽總是說話帶刺,惹人生氣,感激也留不久。這腹诽也只是一閃念,他按着謝清遲的吩咐熄了燈,歇在了床邊的美人榻上。冬夜清寒,室內卻溫暖如春,祁雲原本心緒翻飛,但到底傷痛疲憊,難以支撐。他聽着謝清遲的清淺緩慢呼吸聲,漸漸有了困意,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一宿無話。
次日,祁雲醒得略晚。
起床時,他見謝清遲已然起了,正擁着被褥坐在床上,卻沒有看向自己。祁雲還在想着是否該先去問個早,方一起身,便見謝清遲向着他轉過了臉。謝清遲嘴角含笑,吩咐道:“醒了?開個窗吧。”
此時天光已大亮,祁雲推開窗頁,陽光便毫無阻礙地灑落在謝清遲臉頰上,似有光斑躍動。昨夜燈光昏暗難得覺察,他此刻在極近的距離真正見識到了謝清遲的形貌,不禁有些奇怪。謝清遲雖然望向他,眼眸卻似是毫無焦點,漆黑如夜。
祁雲看得愣怔,一時間沒了動作。謝清遲聽不見動靜,略一思索便知曉了緣由,笑道:“還想着你幾時才能發現……我現下是瞧不見的,只能隐約見着些光亮。”
祁雲愕然:“是什麽時候——”
“斷斷續續的,”謝清遲搖了搖頭,扶着床柱站起來,披上了外衣,“每年初冬到春末,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看不見,習慣了。”
由冬到春,正是竹煙兒所說謝清遲會來扶搖莊居住的時節。祁雲想起了莊園裏佩戴鈴铛的小厮婢女,心頭頓悟,恐怕那些鈴铛就是讓謝清遲聽聲辨人用的。
祁雲想着謝清遲什麽都看不見,心裏不知怎麽就有些難受。他悶聲道:“你不是有那什麽叫做小還丹的靈藥?治不好你的眼睛麽?”
謝清遲微微一笑:“小還丹能吊命,卻不能治眼睛。”
祁雲一皺眉:“那,為什麽不讓風雅他們來走這一遭?”
謝清遲笑道:“我可差遣不動他們。我倒是能使喚竹煙兒,可她比你尚不如,莫說受我差遣,就是救你,也力有未逮。”
祁雲想起謝清遲對四風的忌憚,一時對扶搖莊裏事态之微妙更加警惕。謝清遲多番相助,祁雲也有心報答,剛想問個清楚,謝清遲卻一揮手:“行啦,你出去玩吧。記得戌時之前回來,給你看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