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克己
七·克己
謝清遲已經出言趕人,祁雲雖然不滿那“出去玩”的說辭,到底是依他的意思出了門。
碧苑春是個做夜裏生意的青樓,白日只有幾個灑掃的丫頭在,祁雲輕松避過了她們的耳目離開。站在街上,祁雲花了一些時間想該去哪裏,最後決定循着人潮,往城裏最熱鬧的方向去。他在城裏最大的茶樓小心打探了一番,臨歸時,想起謝清遲與他都還沒用過飯,又轉去酒樓,打包了些飯食帶回了房間。
祁雲回去的時候謝清遲已經梳洗好了,正倚窗而坐。祁雲将打包回來的飯菜布好,招呼謝清遲來吃。他自己心裏藏着事,沒什麽胃口,草草填飽肚子便停下碗筷,視線徘徊許久,最後落在了謝清遲身上。他起初見謝清遲只是專心地吃一只油紙包着的馍馍,菜色無論葷素皆是一筷子也不動,只道是謝清遲錦衣玉食慣了,走神片刻,才忽然想起謝清遲此刻看不見。
祁雲心頭又是那種莫名的難受。他暗自埋怨着自己疏忽,又不知盲人如何才能辨別菜色,只好莽撞地握了謝清遲的手腕幫他挾菜,挾一道菜,講一道菜名。
謝清遲被祁雲握住脈門便是渾身一僵,又在祁雲的聲音裏漸漸放松下來。他似是已經習慣了眼盲的狀态,知道飯菜位置之後,使筷子便再無障礙。祁雲松開了手,一時間室內陷入寂靜,氣氛莫名地尴尬。他挨得片刻,沒話找話般開口道:“謝莊主……”
“嗯?”
“……今日我去打探了一下,”祁雲不知提什麽合适,索性把自己的行程報備了一番,“城門口的确貼出了通緝令,不過我昨夜蒙了面巾,通緝令上形容太過模糊,不怕對方找上門來。”
“嗯。”
祁雲見謝清遲對此不是很感興趣,猜測他恐怕早已預料到這些,便換了個話題。他想起謝清遲在他出門前所言,問道:“謝莊主說今晚的好戲,是指什麽?”
謝清遲也吃得差不多了,聞言擱下了筷子,不答反問:“什麽時候了?”
“酉時一刻。”
“差不多了……”謝清遲略一沉吟,起身褪掉了外衣,回頭向祁雲笑道,“祁少俠,這回得要你幫個忙。”
祁雲以為謝清遲是因為眼盲,日常行動上需要他幫助,痛快應承了,沒料到謝清遲在褪下中衣後,竟自煙粉绮羅帳後揀出了一襲淺綠女子衣裙。謝清遲摸索着披上那長裙,将長發仔細绾起,又側頭轉向祁雲:“旁的倒沒什麽,胭脂水粉恐怕得勞動你來上了。”
祁雲愕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要做什麽?”
謝清遲聽他聲音訝異變調,略感好笑,随口催促道:“別傻站着。若是我扮不好,就得你扮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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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只好閉上嘴,替謝清遲施粉描眉。
到底是習武之人,即便從未做過這種事,祁雲手卻極穩,細細替他抹勻了粉,又依照謝清遲穴位方位的指示,小心畫上了眉峰腮紅。
謝清遲五官平淡卻端正,上妝之後眉目如畫,又因為目不能視,一雙眼就那樣毫不避忌地定定望着祁雲,看得他一陣臉熱,替謝清遲畫唇的手指都不由得顫抖起來。謝清遲只當他是怕出錯,接過了口脂,道:“這個我自己來。”
祁雲迅速撤開了手指,半晌才褪去了兩頰的熱度。
此時,碧苑春裏已有人聲漸濃。上完妝後,謝清遲問清時辰,教祁雲向窗外抛了一方錦帕,又吩咐他藏進床下,沒聽他說話絕對不許出來。祁雲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不加考慮便答應了,謝清遲卻仍有疑慮,再三吩咐後,方肯放下心來。
祁雲見謝清遲最後為自己蒙上了薄薄一層面紗,倚坐在古琴後的美人榻上,等不得多時,便聽見室外嘈雜人聲中,有足音漸行漸近。
那張大床看似是櫃床,床底推開卻另有乾坤,足以藏下祁雲這樣身量不小的男子。抽屜面的接縫處隐隐透光,祁雲将眼睛湊過去,視線被層層疊疊的绮羅帳遮掩,只見有人推門而入,卻瞧不清形貌;細細聽去,頭一個乃是鸨母,媚笑着與那嫖客介紹擅琴筝的“暮雪姑娘”,末一個是端來茶水的丫頭,此刻正怯生生往桌上擺着杯盞,當中那個嫖客,聽足音似是身懷武功,卻并不如何紮實,此刻腳步虛浮無力,再添上這撲面而來的酒氣,恐怕早就醉了。
不稍時,那嫖客醉醺醺地開口道:“久、久聞暮雪姑娘大名——”
祁雲未及聽到後文,腦中便嗡地一響。那聲音祁雲死也不會忘記,乃是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玄機教河西舵主,吳金飛。一時間祁雲雙眼充血,握緊了拳就要沖出去,剛一騰挪,卻見到了一方淺綠裙角。
——是謝清遲。
祁雲想起謝清遲的再三叮囑,到底是從憤怒中脫身了一刻。祁雲只想立即手刃吳金飛。他僅存的理智已經不足以讓他權衡利弊、思考現下的局面了。現在,祁雲唯一記得的是他答應過謝清遲。他焦灼地盯着那方裙角,憑着那一點信任艱難忍耐着,甚至咬住了舌尖,讓疼痛使自己保持清醒。
鸨母與丫頭已然退了出去,那嫖客口齒含糊地與“暮雪姑娘”調情,謝清遲放柔了嗓音虛與委蛇,又彈起了青街柳巷常有的那靡靡之音。過得半晌,祁雲再看時,那嫖客已無聲無息地倒在桌子上。
“出來吧。”
謝清遲喚道。祁雲悶不吭聲地從床底爬起來。行動間領口蹭到臉上,他低頭瞧見自己領口血漬,方知道自己早已咬破舌尖,唇角溢血。仇人就在眼前,祁雲沒有必要再做忍耐。他的右手已然握上了唐捐的劍柄,正要下手,謝清遲卻又開口了。
謝清遲道:“他不是吳金飛。”
一霎怒火沖頂,祁雲雙眼赤紅。好歹他還記得此刻身在何處,勉強壓抑住了嘶吼的欲望,嘶聲道:“他是。”
謝清遲嘆了口氣,起身摸索着将手握在祁雲拳頭上,耐心勸道:“他若是吳金飛,就這般武功心機,如何能輕易殺入祁家堡?”
祁雲低吼道:“那他是誰!”
他的拳頭緊緊繃着,目眦欲裂。
謝清遲輕聲道:“我聽說吳金飛有個弟弟叫做吳銀飛,自小念書,屢試不中。吳金飛養弟如養兒,萬分嬌慣,養得吳銀飛膽小怕事,雖然常年浪蕩花叢,眠花宿柳,手上卻從未曾沾過半點血腥。”
他用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眸凝視着祁雲:“你想叫他兄債弟償嗎?”
祁雲險些脫口答了是。
祁家堡百多條人命啊,吳金飛一個人怎麽報償得了?他受到了那麽多煎熬,便活該讓吳金飛也嘗嘗親人死去的滋味。祁雲曾是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最是恩怨分明的人物,眼睛裏摻不得沙子。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下,他要怎麽樣才能睜開眼?憤怒在他的心髒啃噬出一處巨大的空洞,所有對正義對道德的堅持都從那洞裏流走,他腰上唐捐铮铮作響,即将要跳出劍鞘。
卻被一只手按住了。
那只手顏色如一觸即碎的玉脂,乍見之下,是萬萬想不到能有這樣的力量的。祁雲箍住那只手的手腕,試圖拽開它,但謝清遲用上了內力,祁雲拼盡全力也是徒勞無功。祁雲的手背脖頸都已繃出青筋,仿佛再過片刻就要爆裂。有那麽一瞬,他甚至想要拔劍。
但祁雲到底沒有對謝清遲動殺手。他掙紮片刻,自胸口抑郁地低吼一聲,好似耗盡了渾身的氣力,就那樣跌坐在地上,絕望地流下了眼淚。
他好久沒有哭過了。
謝清遲聽見動靜,也跟着蹲下了身。他瞧不見,便沿着祁雲的臉頰摸索到了他緊閉着的眼睑。他的手腕仍舊留着那段駭人的青紫,白玉也似的手指上沾上了溫暖的眼淚,又在冬日裏片刻涼透。
謝清遲耐心地等祁雲哭完,溫柔道:“且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