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發轫
五·發轫
二人一路南行,祁雲按捺住脾氣,謹慎克己,并不主動出頭,只在心裏盤算好了時日,其餘一律依風骨行事。風骨性格促狹,祁雲被打趣幾次便學乖了,多看少問,遇見不懂的人情世故就先記下來,過後趁着風骨不在再拿幾個銅板請教客棧夥計。
說是送到南京,其實二人一路行來,風骨在渡黃河時就仿佛失去了對祁雲的興趣,剛到許昌便借口要補充調料離開了。祁雲送別時的依依不舍只有一半是裝的。別的不說,跟着風骨,他能學到的江湖經驗,定然比他自己摸索的要多,祁雲得益匪淺。
等過了許昌,風骨的馬消失在官道盡頭,祁雲原本準備就地掉頭,忽而卻心頭一動,又往南行了一天,這才反身向洛陽去。
邙山腳下的小鎮因位于官道一側,也頗為熱鬧。祁雲将馬拴在客棧的草槽,學着風骨的行事,預交了幾天訂錢,在稍顯破舊的客房裏休整一番,便負着唐捐,往鎮子裏最大的酒樓去了。
——他雖沒有來過中原,一路上卻看得很明白,這才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原知随本就是個活在話本裏的名人,祁雲打聽他也并不顯得奇怪。酒酣飯飽時,得了一串銅錢的夥計便對着祁雲将有用的沒用的全講了一遍。
原家祖屋的确在邙山山麓,平時卻并不在此居住。梅姬的故事太出名,邙山又不是什麽隐居之地,時常有好事者來訪。久而久之,原家人不堪其擾,遷居到了洛陽別莊,唯有原知随偶爾回邙山處理事務。
祁雲隔着客棧支起的木窗,瞧了眼山麓樹木掩映間無人居住的樓宇,心中有了計較。
以防萬一,祁雲在鎮子裏裝作訪友轉悠了半日後便早早歇下了。待得夜間宵禁開始一個時辰,他換上夜行衣蒙上面,翻出窗去,悄悄潛入了原家山莊。
原家是大戶人家,山莊裏即便沒有主人在,也留了許多看守的護院兼同老仆,但畢竟不是武林世家,護院的武功在尋常人眼底約莫是不錯,看在祁雲眼中也是稀松尋常。祁雲輕松繞過了護院的巡查,待要再進一步,卻在原家莊的雕梁畫棟間犯了難。
能與顧家那兩位武林驕子做朋友,原知随當然也是有特別之處的。祁雲估計這特別之處就是他特別有錢。
因為他建了整整九座一模一樣的藏寶樓。
祁雲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行事。是真的有九座樓的寶物要藏,還是為了混淆視聽,或者幹脆是為了氣派?不論如何,他知道事情難辦了。
略一躊躇,祁雲選擇了左起第一棟藏寶樓。他輕巧擰斷挂鎖,輕身躍入了藏寶樓內。
這藏寶樓有三層,底層多是些尋常人家擺在珍寶閣上的玩物。祁雲見慣了胡商不遠萬裏送來的珍奇貨物,又有祁母開的眼界,并不覺得如何特別,倒是次一層的藏書閣教他頗感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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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閣建在二層,想是怕書籍放在底層受潮,但其中藏本品相皆是不佳,大部分殘缺不全;類目也極其偏門,經史詩詞、拳譜醫書,不一而足。相較一樓,這一層顯得極為落魄。祁雲不欲生事,雖是心中好奇,也只是草草掠過,直往最高層去。
此一層內室中陳列的是數把名兵,其上湛湛寒光,望之可畏,只可惜都不是紅袖。祁雲正欲離去,忽而雙目一凝,在其中見到了一把極為眼熟的奇型兵刃。
那利器形制似钺而無柄,須得單手持握鐵質護手,作近身武器使用。燕真城破一戰,祁雲曾與手持此物的玄機教舵主過得數招,深受其害。此钺嶄新,顯然不是那一戰中大殺四方之物,護手處卻镌着難以辨認的銘文。
祁雲心中生疑,再檢閱內室,卻不能發現更多異樣,只好退身到二層藏書閣之中,細細翻檢其中藏本。經史詩詞皆無甚特色,拳譜劍譜亦平凡無奇,乃書坊所售賣強身健體的普通武技。倒是醫書類目,揭開封皮之後,內文怪誕無章,多有疏漏。
祁雲自幼跟随母親學習,對醫術也略有涉獵,眼見那醫書內文怪誕無章,不由得疑心更盛。想來醫書多是世家所藏,便是書坊也沒得售賣,如何流落這許多到私人藏書閣中?再翻閱數冊,忽見得一者內容與此前所翻閱者全文重複,全本重量卻豐厚許多。
祁雲料定其中另有乾坤,以樓內燭火輕微燎過書冊,果然見其間輕飄飄飛下一頁信紙。祁雲彎腰去拾,卻見得頁尾明晃晃一枚印着玄機教字樣的印章,不由得心頭大震,又驚又恨。奈何此刻東方漸白,祁雲再有千般心緒也不能繼續,只得将那信紙藏掖在懷中,清掃好自己來過的痕跡,将那擰斷的挂鎖複回原位,迅速遁回了客棧之中。
此後數夜,祁雲造訪了其餘八座藏寶樓,在第五座藏寶樓的頂層兵器室內竊得了紅袖。不僅如此,他在各樓的二層藏書閣內發現了更多的玄機教通訊信箋。信箋內皆是這數年間玄機教在河西的來往動向,巨細靡遺,卻非是隐秘之事,聯想起藏寶樓外疏松的戒備,此處想來是玄機教存放一舵普通文書之地點,而原知随其人,恐怕也與玄機教有聯系。
祁雲花費了數日來閱讀、整理那些信箋,終于理清了玄機教這數年間的結構與動向。
玄機教總部在峽州青陵山,教中由上至下有教主、天地人三掌令、各分舵舵主乃至教衆。邙山藏寶樓這些信件多是河西一舵向下的施令,雖未有分舵與掌令、教主來往的書信,自其他內容也不難推斷出,河西一舵由于原知随與原家的經營,乃是財路重地,與玄機教高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教主其人如何不得而知。頻頻出現在信箋中的地掌令,想必是玄機教位高權重的人物,與河西舵關系密切。
然而這其中,對祁雲意義最大的信息,絕不在于這些玄機教的內部結構,而在于他得知了仇人的名字:河西舵舵主,吳金飛。那遞給地掌令、署名吳金飛的信箋上白紙黑字寫着,祁家堡之變前一旬,吳金飛親身率領河西舵教衆向燕真而行。
玄機教創立于十一年前,彼時祁母已離開了千古樓,對此事無甚了解,自然也無從教導祁雲。此刻能獲得這些不算隐秘的線索,在祁雲而言,已算是難得。他所不明白的是,謝清遲是否早預料到原知随身在玄機教中、才特地派他來此?若是如此,謝清遲又有何盤算?
不論如何,祁雲已然拿到了紅袖。此刻他絕無心思再趕回塞北将盒子交付給謝清遲,便将紅袖僞裝成妝盒、延請镖局将之帶去扶搖莊,自己則打馬折路往東,向着洛陽的方向絕塵而去。
原知随富甲一方,城中別莊亦是占地寬宏。祁雲不知此人将身家投入了玄機教,又或是大半身家來源于玄機教的經營。他也無意探聽。原知随其人頂多是玄機教河西舵之下的經營者,縱然掌管財路而身居高位,卻并非祁雲的目标。他的仇人乃是河西舵舵主,再往上溯則要追責玄機教發號施令之教主,祁雲本人勢單力薄,發下複仇宏願便有如以卵擊石,更要仔細算計、經不得半點分心。
正如祁雲所料,原知随住處戒備之嚴密遠超尋常,好在祁雲的目标本就不是原知随本人,而是與他聯系緊密的河西舵主吳金飛。他觀察幾圈之後,盯上了鴿舍精心飼喂着的數十只青翎灰羽的信鴿。祁雲不知那些信鴿各自是向何處寄信的,但必定與玄機教脫不開幹系,索性趁着夜黑風高之時,在鴿舍附近放了把火。
受驚的信鴿四處逃竄,大部分只四散飛逃,有數只結群往西飛往邙山的方向,尚有數只結群向南飛去。祁雲毫不猶豫地綴上了向南而去的鴿群。
畢竟缺乏江湖經驗,祁雲哪裏料到,飛禽路線平直,他卻需要繞開叢林山野。饒是祁雲身法過人也力有未逮,追不及一個時辰便失去了鴿群蹤跡。既無他法,祁雲依舊是騎了駿馬,對照謝清遲提供的那份地圖,向着記憶裏鴿群前往的方向追索,隔兩三日,抵達了人煙所在——襄陽城。
既已進了襄陽城,祁雲就不急了。他打聽到這襄陽城中更無玄機教明面上的分舵,便又做起了夜行俠,黑衣蒙面,将城內大戶逐一探過,不看守衛森嚴的正院樓閣,只瞧無人值守的偏僻鴿舍,要看那些信鴿是否青翎灰羽、尾羽有沒有火燎的痕跡。
這一夜,祁雲正要查看城中一戶陳姓富人的宅院,豈料剛剛翻越院牆便聞破空之聲。他此時身在空中,下意識一擰腰一個鳳點頭,險而又險地避過了向着咽喉心頭而來的數支羽箭。他回頭匆忙一瞥,竟看見斜裏跳出十餘個手持利刃的家丁。
祁雲不知是事情敗露還是驚擾了商人秘事,不敢輕舉妄動,無心戀戰,且鬥且走,然而對方手上功夫頗為強橫,一時竟走脫不得。他身法高明,經驗卻尚嫌不足,兼且狀況不明,不欲傷人,一時竟落在下風,一個不慎,小臂添了一道劃傷。祁雲初時沒有放在心上,待手臂漸漸麻痹,才驟然發現對方兵器是帶了毒的。
尋常人家縱然有雇傭武林人士護院的,卻也斷然不會在兵刃上淬毒。祁雲明白這是找對了地方,卻不懂自己如何暴露了,更無他法,只好不再留手。這些家丁交手間似有陣法,祁雲看準弱點、拼着受傷擊退數人遁走,自封穴道向着出城的方向奔逃而去,憑着高妙輕功甩脫了追兵,卻迷失了道路。
祁雲被救回扶搖莊時正是一窮二白,身上僅有的傷藥還是悟得洗身劍那日謝清遲所贈,旁的解毒藥物一樣也無。那毒藥并非見血封喉,卻擴散得極快,祁雲被刺傷的小臂與肩膀已經全然麻痹,意識也逐漸陷入混沌。他眼看無人追來,想着先趁意識尚在找間醫館尋人治療,不料剛剛拐出街角,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祁雲一驚,下意識掙脫出來拔劍反擊,卻因為中毒而氣力不濟,輕易被一只手捏住了持劍的手腕。祁雲強撐着一股氣定睛望去,只見那人身披黑氅,握着匕首的手指白玉也似,在皎皎月光下泛着不健康的青色。
見祁雲驚疑不定地望着他,那人也不躲,只是更靠近一步,另一只手放在祁雲肩上,向懷中輕帶。祁雲心中還存着一線清明,不肯就這樣昏迷過去,肩膀一緊,還待掙紮,卻聽到那人輕輕嘆了口氣,溫聲開口:“祁少俠,思慮尚有不周啊。”
是謝清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