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紅袖
四·紅袖
“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當趁梨花。”
壺底是這樣一段文字。
祁雲文化造詣不高,卻對這長短句的文字很熟悉。原詩乃是“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灑趁梨花”,也是今夜酒令裏唯一一句他答上來的。關于這個,還是母親在教導幼年祁雲時加上了一段關于“紅袖”的故事,因而他才印象深刻。
“紅袖”其名旖旎,聽起來不似名兵之名,但若取作暗器的名字,卻是很合适的。紅袖乃是如女子脂盒般小巧的一個匣子,其中暗藏十六枚銀針,翻開即可打開機括。不同于尋常暗器,紅袖因其銀針細小,只能做近戰使用,實戰意義不大。紅袖聞名天下,不為其器,而在其事——此一段被編排成茶館話本,街巷談資的故事。
祁雲如今也記不太清,只知道故事是從十幾年前年名動一時的顧家雙璧,長子顧惜紅與次子顧友青開始的。
兄弟二人出身名門,家學深厚,天賦出衆,是當時江湖上風頭最勁的少年俠士。他們相差僅一歲,是一對志同道合的至親好友,卻不幸同時傾慕了一位喚作梅姬的女子。二人恐兄弟情義因此生隙,相約決鬥以定佳人歸屬,不失為一樁佳事。梅姬百勸不得解,憤而離去,他們便轉而請了共同的朋友原知随做見證。
決鬥的結果是顧惜紅險勝了顧友青。顧友青黯然發誓此生不再見梅姬,顧惜紅作為勝利者,由原知随伴着到梅姬的小樓去了。故事至此順理成章,合該是俠士佳人的結局。然而到地之時,二人卻愕然發現此處已人去樓空,白壁上題着一行墨跡未幹的詩:
落花本無意,流水自擾之。
據說那日,顧惜紅将這詩句讀了幾遍,慘然一笑,自此回到顧家,閉戶隐居不出;而顧友青自原知随處聞訊後,專心劍道,砥砺武學,再不沾染情愛。
祁雲記得母親講故事時,對梅姬很是贊揚。她曾經說,女人哪兒用得着男人來搶呢?梅姬要是喜歡顧惜紅,她自然會去追求;要是不喜歡,顧惜紅就是殺遍天下的男人,梅姬也不會要他。
憶至此節,祁雲心中一恸。祁母何嘗不是這樣一個敢愛敢恨的奇女子?可他如今,再見不到母親了。
故事裏梅姬在小樓留下一張瑤琴并一只紅盒。那張琴是顧友青所寄,紅盒,則是顧惜紅贈與的暗器“紅袖”。梅姬獨來獨往,沒有親友,顧氏二人又不肯收回,琴與紅盒便失了下落。唯有祁母知道千古樓的消息,說這兩件物事都由原知随留存下來,直至今日。
念及此,祁雲忽然有個疑問。謝清遲邀他賞月,還用上了報恩的借口,不該僅僅是讓他陪着散步的意思。壺底長短句比之原詩,正缺了“紅袖”兩字。這一段武林舊事雖然人盡皆知,但知道“紅袖”下落的人卻并不多。謝清遲能道破他身份,是否也知曉他母親與千古樓的關系?莫不是謝清遲想讓祁雲幫他取得“紅袖”?
原知随雖與陳顧兩位少俠交好,其人卻并非江湖中人。他出生商賈之家,極善經營,這二十年來已經出落成中原巨賈。饒是如此,商人家中戒備也不會如武俠門派或江南顧家一般森嚴,祁雲想拿到這紅袖,不算太難。
可謝清遲若真有此意,為何不直接向祁雲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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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一夜輾轉,将将在天際泛白時才入睡,又早早起了,去尋謝清遲問個究竟。他這一宿統共睡了不足兩個時辰,虧得少年人精力足,雖然呵欠連連,卻還記得事情,沒有混淆。
他到得謝清遲院前,發現風雅風流二人早已等在那裏,謝清遲剛剛步出院門,似是有什麽計劃。謝清遲見到祁雲,也不等他開口,先招呼風雅道:“去給阿雲準備一匹快馬。”
祁雲一怔,剛要發問,謝清遲卻忽然朝他笑了笑。那笑意讓祁雲恍惚了一刻,便讓風雅搶在他前頭開口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風雅問的是祁雲,這令他感到意外。曾經他做祁家堡少主時,雖然沒什麽架子,但護衛在他面前不經允許質問客人,這行徑總是僭越的。不知為何,他想起竹煙兒所說的,關于四風不佩鈴铛、與莊中人不同的待遇了。這樣一想,方才謝清遲喚他“阿雲”也是特意的,似乎在四風面前,謝清遲從不稱他為“祁少俠”。
祁雲抿着嘴唇,視線落在風雅風流二人勁裝下驟然繃緊的肌肉。漢人習慣穿寬袍廣袖的衣衫,習武之人的短打也多是僅僅删去半截袖子,并不像胡人衣衫這樣有為了騎射收緊腰腹的設計。二風顯然還不習慣,肢體将情緒明白表露出來了。
他們的反應使祁雲警惕起來。祁雲算不上聰明人,但謝清遲給的暗示實在太多。繞了這許多的彎路才提及紅袖,必然是為了掩人耳目。莊上竹煙兒與四風,眼下來看,謝清遲忌憚的恐怕是後者。
祁雲答道:“謝先生允我送我娘回家——在金陵。”
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玉墜子。那墜子觸手溫潤,是一塊好質地的暖玉。祁母用千古樓奉書女使的身份玉牌改成了平安墜,讓祁雲從小戴着。祁雲從祁家堡出逃,身上一應事物只剩了這個墜子,好險沒有在被追殺時失落。
祁雲的确是存了這樣的心思,想要在替謝清遲拿到紅袖之後便去金陵千古樓了結心事,無牽無挂地尋玄機教複仇,自然說得是毫無破綻。祁雲邊說邊緊緊盯住風雅,見到風雅極為迅速地眼神一凝,又恢複到之前安靜沉穩的樣子。
風雅轉向謝清遲,道:“謝先生,風骨正要去南方一趟,可順道捎阿雲一程。”
祁雲眉心一跳。哪怕他不通人情,也能聽出來這是明目張膽的監視。他側頭望向謝清遲,想看對方的反應。
出乎祁雲衣料,謝清遲沒有反對。他倚在桌邊,對祁雲說:“風流風雅要帶竹煙兒往塞北去一趟,陪不了你。倒是風骨,也該回趟中原了。昨晚那頓菜,隔着半個莊子都能聞到羊膻味兒,得怪他在這裏呆得久了。”
祁雲心存疑惑地望了謝清遲一眼,謝清遲卻只是随性地笑得眉眼彎彎,瞧不出什麽征兆。他說:“阿雲,你沒去過中原吧?多跟風骨學着點兒。中原不比燕真,人吃人就像你們吃羊一樣尋常。”他對上祁雲驚疑不定的眼神,忽然狡黠一笑:“只小心別學他的飯量。”
風流為這句話嘿嘿笑起來,風雅深深看了祁雲一眼,做了個手勢,示意祁雲跟上。祁雲跟着他的指引到了馬廄,略等片刻,風骨便來了。随他一起來的還有捧着兩份包袱的竹煙兒。包袱裏是謝清遲贈與風骨和祁雲的盤纏并兩張僞造的路引。似要證明謝先生未曾偏心,竹煙兒當着風骨的面将兩份都打開了,又自去馬廄挑了兩匹駿馬。
祁雲将自己的包袱系上,翻身上鞍。風骨卻瞧不上竹煙兒挑的馬匹,又進了馬廄,要挑一匹膘肥體壯、載得住他的神駒。祁雲抛開對馬兒的心疼,下意識摸了摸包袱皮。他在竹煙兒清點銀兩時,在包袱布內側,風骨注意不到的地方,看到了地圖的标注。
他不懂謝清遲作為扶搖莊主人為何還要這樣隐秘行事,只是隐約覺得這扶搖莊似乎不是表面上那麽平靜。謝清遲這幾位風姓手下與他之間,似乎也不那麽齊心。按說這些都與祁雲無關,他該趕緊找到紅袖,然後去找玄機教報仇。
可他畢竟是祁雲。哪怕背着血海深仇,再負不起一份救命之恩,他也畢竟是那個骨子裏流淌着烈酒的祁雲。仇恨讓他蛻變,卻不會蒙住他的眼。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從來都很清楚。他不會讓謝清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