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好宴
三·好宴
祁雲有時候覺得,謝清遲救他,也許只是因為無聊。
自從祁雲悟得洗身劍之後,謝清遲就不再看他練劍了。少年人精力好,祁雲才不到十七歲,這樣傷筋動骨、要流光一身熱血的傷受了,也受累不過三個月。謝清遲讓他隔日來診脈,診着診着,自己都倦怠了,有時候見祁雲來得早,也只是歪在榻上懶散地一揮袖子:“陪竹煙兒撲蝶去吧。年紀大了,怠懶同你們玩。”
祁雲氣結。且不說陪竹煙兒撲蝶有多折損他少年英氣——塞外,冬天,哪兒來的蝴蝶啊!
他自此學乖了,聽着小厮上膳食時的鈴铛聲才去尋謝清遲。可即便如此,有那麽一回,祁雲踩着點兒來了,謝清遲居然還賴着不肯見他。祁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時間都忘了這段時間以來郁結與胸的情緒,只覺得他這般拖延煞是可惡,還向竹煙兒抱怨起來。
竹煙兒向來是最偏心謝清遲,聞言細細的眉頭一皺,狠狠訓了祁雲一頓。末了,她替謝清遲委屈道,謝先生不是懶,只是最近心情郁結,身體也很是不好。
祁雲想着謝清遲那泛着白的嘴唇,心中便對竹煙兒的說法信了七八分。書上說醫者不自醫,想來是有道理的。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因病如此頹唐……祁雲心裏頭有點兒悶。說起來,他現下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根本沒立場對謝莊主表同情,只是謝清遲有恩于他,他也難免将這人放在了心上。
祁雲聽竹煙兒說起過,謝先生不過是二十六七的年紀,比護院的風雅風流還小上半輪——他是搞不懂這中原人的起名藝術的,那兩名護衛膀大腰圓的,居然配上了這樣文绉绉的名字。
竹煙兒還說扶搖莊後廚叫風骨,還有個侍女叫風情。這兩位祁雲倒是沒見過。竹煙兒言辭間并不顯得親近,祁雲便知道四風怕是與竹煙兒來路不同。這四人是不佩鈴铛的。
竹煙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問祁雲:“你也沒有鈴铛——你會不會改名成‘風雲’?”
祁雲望着竹煙兒直白的好奇眼神,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待到立冬那天,天上飄起了細雪。祁雲已經好齊全了,而謝清遲,也難得地從院子裏出來了一趟,發話說要在扶搖莊主廳圍爐夜話。
塞外最不缺就是牛羊,好手藝的廚子則是謝清遲自己帶的。
祁雲這是頭一回見到風骨大廚,他的猜測也得到了證實——風骨的體型趕得上風流風雅加起來。他右手掂着炭爐烤架,左手從肩膀到指尖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碟子,就這麽從後院轉出來,獨自個兒就将游廊堵得嚴嚴實實的,祁雲都替他捏一把汗。
祁雲把炭爐烤架接了過來,風骨嘿嘿道了聲謝,右手往身後一背,舉着左手優哉游哉地走進來。他胳臂上的湯碗甚至沒晃出水聲兒。
祁雲眼神一凜,知道這也是個武功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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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興致很好,喚風雅風流自庫房取來了十來壇酒。據竹煙兒說,是謝先生這回從江南帶的。那酒不是塞外的馬奶酒,也不是祁家堡常有的燒刀子,嘗起來還帶了些江南的花香。祁雲坐在謝清遲左手邊,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微微皺起了眉。
是梨花酒。
祁雲并不愛酒,在燕真城裏也是個特例。祁家堡裏,除他以外就沒有哪個不愛酒的,便是祁母那樣一個來自中原的娴靜淑雅的女子都愛好品鑒美酒。在這樣的環境裏,祁雲縱使不愛酒,也早已練出了一身好酒量。
謝清遲指着他自己院子裏梨樹孤零零的枝條,說要行酒令,還要罰酒。祁雲的漢話全賴母親教導,詩詞更是幾乎不通,被罰了一盅又一盅。
他喝得越多,謝清遲眼裏的笑意就越深。偶一回眸望見那人支着頤噙着笑的表情,祁雲不知怎麽心頭一軟,預備好的告饒借口也默默咽回了喉嚨。他這輩子已決意要斷送在複仇大業上,謝清遲的恩情好處怕是無法回報,那此刻多喝上十幾二十壇又如何呢?只要換謝清遲開心些,就是值得的。
酒酣宴收,雪也住了,正該興盡而去。
竹煙兒年紀小撐不住,老早去睡了;風雅風流留下,幫着風骨收拾臺面;謝清遲倒是難得地有精力,拎着一小壺酒,喚上祁雲陪他在莊子裏賞月。祁雲還欲拒絕,卻被謝清遲搬出了救命之恩的大道理來,只得跟上。
待走出前廳,祁雲擡頭一望,正是個黑雲壓城的天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酒量極佳,陪着謝清遲漫步走了一會兒,些微醉意便已盡數被寒風吹散。祁雲收束心神,只當是照顧醉鬼了,專心盯着謝清遲。這人看着是個病秧子,又喝了那許多,臉頰早浮了薄薄一層紅。祁雲站在他側後方,一手虛虛護在他身側,只怕他瞧不清路撞在花壇上,不意料謝清遲一個踉跄,卻轉身拽住了他的袖子。
祁雲到底還是個少年,身高将将齊到謝清遲的耳尖。他被謝清遲拽得險些倒下去,登時大為羞惱,連忙使了個輕身功法把人扶住。謝清遲的呼吸噴在他頸窩,帶着酒氣,卻并不難聞。
祁雲皺起眉道:“你醉了。”
謝清遲将臉埋在他肩頭,應道:“我醉了。”
祁雲道:“你真奇怪,哪有喝醉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的?”
謝清遲便一笑,柔聲道:“我醉了好多年啦,不曾醒過的,只是最近醉得更厲害些而已。”
他扶着祁雲的肩緩緩站起來,眼神清亮,絲毫看不出醉酒的情态。祁雲懷疑地盯着他。他覺得謝清遲大概真的很無聊,竟然專門裝醉來戲弄他。
謝清遲不再作聲。他溜着祁雲在院子裏又轉了一圈,一言不發。他的背影清癯纖瘦,衣袍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前院戴着鈴铛的小厮婢女們都去了側廳休息,整座扶搖莊顯得寧靜又荒蕪。
祁雲跟在他身後,亂糟糟地想着,要是這時候有賊人來犯,扶搖莊要怎麽應對、謝清遲又打算怎麽辦呢?風雅風流是不是正鎮守在院裏那株梨花樹邊?
可是并沒有玄機教的賊人來。這裏不是祁家堡,謝清遲的武功也遠高于他、甚至高于他父母。祁雲想着,一時要被北風吹滅了心底那微弱的火苗,步子也漸漸慢下來。
謝清遲忽然站住了。
他是走在前面的,祁雲想他大概是發現自己沒跟上,便快步走過去。才到半途,謝清遲卻将那酒壺抛給了他。
謝清遲沒回頭,準頭倒是很好。祁雲揚手接住時只覺得那酒壺是遞在自己手裏的。
酒壺不過手掌大小,雕刻精細,裝的酒卻并不多,還盛着似有若無的梨花香氣。祁雲抓着酒壺,下意識摩挲壺底,竟摸出一行用酒漬寫成的小字。他一時不懂謝清遲的意思,正要去問,卻見謝清遲擺了擺手,徑自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