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洗身
二·洗身
說是那樣說,謝清遲卻沒有當真讓祁雲去做些什麽。
寒風漸緊,冬日要到的時候,祁雲的身體也漸好了。他摸不透謝清遲的心思,便一心練武,想要為自己那無望的複仇留下一線勝機。
祁雲師從其母,學的是中原劍術。被謝清遲撿到的時候,他的劍早已戰得卷刃了,就連匕首也缺了口,只好折一根枯枝将就着練劍。他有滿腔仇怨要發洩在劍氣裏,往往一套劍招練不到收招,枯枝便被捏折了。
謝清遲偶然瞧見了一次,當時沒說什麽,過後卻差小厮給祁雲送去了一把劍。
那劍樣式樸拙,劍光清寒,劍身有銘文,曰“唐捐”。劍名聽來很不吉利,祁雲卻曾自其母處聞說這柄劍的來歷。
昔有兵器坊鑄劍師,一生所鑄名劍無數,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江湖上忽然有柄無名劍聲名鵲起。那鑄劍師生性高傲,定下比劍大會,祭出了自己最為傑出的七柄寶劍,志在必得,卻盡數被那草野匠人所鑄的無名劍輕易削斷。心灰意冷之餘,鑄劍師鑄得最後一柄劍名“唐捐”,取一生功夫唐捐之意,自此收山。
世間公認,此鑄劍師一生所鑄之劍,以“唐捐”為最好,雖仍比不得無名劍,卻也是名動天下的利器。此劍在江湖中流傳多時,在祁家父母離開中原時,似乎是落到了江南顧家手裏。也不知謝清遲是怎麽尋來的。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祁雲只眉頭一蹙便坦然受之,練劍亦是愈發勤快。
祁雲拿到此劍之後,謝清遲便一改此前漫不經心的做派,時常過來探望他。祁雲練武時,謝清遲就坐在院子裏很悠閑地飲茶賞花品糕點。兩名喚作風雅與風流的高大護衛緊緊盯着祁雲,謝清遲本人卻恍若未覺,只是偶爾一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祁雲不曾見過謝清遲出招,只知他內力深厚,在自己之上,想也是武功高絕的。被謝清遲看着,祁雲渾身都繃緊了,劍路更加狠準,不知怎地,就是害怕入不得謝清遲的眼。
祁雲自五歲跟着父親習武,天縱之才,數年功夫,初習拳腳,後練弓箭,到得九歲上,忽然又醉心劍術。劍乃百兵之首,祁雲在此一道天賦極佳,修習不過七年,劍下功夫已是卓絕,莫說這小小祁家堡,便是在廣袤西域也已是數得上的好手。
祁家家學淵博,祁母是千古樓出身的首席奉書女使,自己雖武功低微,卻眼界開闊,常與祁雲講千古樓所藏的世間玄妙功法。譬如武當劍法、少林棍法、甚至魔教周天術,都有摘星攬月之妙,祁雲也因此并不自傲。在他看來,只這莊子裏,謝清遲的功力就遠在他之上。
祁雲如今使的劍法喚作雲起劍訣,是祁母在他九歲那年為他挑選的入門劍法,來源于武當。母親曾允諾他,待他長到十六歲,便教給他這套劍法的後續功法,顧家絕學之一的南山劍。可如今他剛剛學到——
祁雲想起父母并肩對敵的最後場景,心中一恸,劍勢悲怆,不能自控,要生生将庭前梨樹斬作兩截!
——卻是被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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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遲長身玉立,一雙竹筷落在祁雲劍脊上,連點數次,竹筷碎作了幾截,祁雲也再握不住劍。唐捐劍自他手中飛出,斜斜插入庭前青石板中。
祁雲脫力地跪下來,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指腹有練劍的繭,被塞外的風沙吹得幹裂,又在這扶搖莊裏慢慢地養回來一些。他剛剛控制不住劍勢,唐捐劍脫手之時虎口便已經迸裂,血與汗水糊在傷口上,一陣鑽心的疼。
可祁雲看的不是這些。他猛地擡頭,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祈盼望向謝清遲。
謝清遲也正望着他。這人平時說話三分笑的表情消失了,微微蹙着眉頭,若有所思。半晌,謝清遲稱贊道:“倒是有些靈性。”
祁雲讷讷道:“這是……”
“洗身劍,”謝清遲自懷中掏出來一個小瓶,抛給祁雲,“跟雲起劍已不是一個路子了。”
祁雲以左手接過瓷瓶,聞言,立時呆立當場。
洗身劍聽起來平凡無奇,但祁雲曾從祁母處聽得這套劍法的來源。他所練雲起劍乃是武當劍法,未練成的南山劍則是江南顧家先祖從雲起劍演化的劍法,本無優劣之分,好比是書法之柳顏,同源而異形,學之有益劍道;到洗身劍,卻是截然不同。
洗身劍是顧家次子,劍道天才顧友青自行修煉的劍法,之于雲起南山,便仿佛沙場強弓之于少年軟弓,乃是劍意上的高下。且洗身劍絕難教授,對劍意領悟要求極高,非身悟不可習,便是祁母也只是空知其劍招,不能教得更深。
祁雲心緒未平,下意識低頭一嗅,得知瓷瓶中是傷藥,愣愣地就要往手上抹,卻立即被謝清遲攔住了:“洗手去!”他斥完這一句,表情倒是松脫了許多,長袖一拂,道:“這樣上藥,廢了手,我還留你做什麽呢?”
祁雲望着他,心亂如麻,一時為劍道進展欣喜,一時又為這進境想起了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踉跄着站起就要出院子去,臨到院門才想起該跟謝清遲道謝,頓時怔在院門口,臉都漲紅了。
謝清遲瞧着有趣,唇角微彎,低聲道:“只有劍術像三分啊。”
像什麽?祁雲疑惑地看着他,謝清遲卻只是搖搖頭,示意他離開。祁雲抿緊嘴,轉身而去。他背後,一堵矮牆牽着大漠長空,雁聲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