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京城來人
宋奇為自己的兄弟操碎了心。
他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一股勢力, 在京城這個藏龍卧虎的地界上算不上大, 終歸是有了。宋義、宋果兩個人與他既是同姓又是同鄉還是血緣較遠的同族, 兩人很早就與他相伴,即便有了“新人”,宋奇還是将他們兩個的前途放在了心上。
去楣州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做官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幹出實績來上頭不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不假, 什麽樣的收獲就得看各人的緣法了。譬如袁樵,他但凡做出三分功來,梁玉就能讓皇帝和太子知道。在袁樵之前的歷任楣縣縣令,難道就沒有一個公忠體國想要治理好楣縣的嗎?當然有。可有人知道他們的一片苦心嗎?當然是沒有的。否則不至于讓楊仕達發展到這般大的勢力,朝廷才忽然有所耳聞。
宋義去楣州,是一個出政績的好機會。錦上添花并不比雪中送炭容易,雪中送炭難在做決定, 除此而外毫無難度。好比給一個快要餓死的人一個餅, 他會記住。對一個終日錦衣玉食的人, 想讓他記住一餐飯, 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如今的楣州,就是一個快要餓死的人, 顯能耐。
如果不是宋果是個結巴,親民官想幹出政績來需要良好的溝通, 宋奇都想把兩兄弟一起打包送過去了!
宋義也很知道宋奇的一片苦心:“大郎放心, 我必會紮實幹事。”
宋奇道:“一路保重。所謂富貴險中求, 你我皆是寒門, 想要顯貴,如果不做佞臣就只好拼吃苦啦。”
宋義笑道:“我明白的。此去見了三娘,大哥有什麽話要捎嗎?”
宋奇道:“有什麽話好捎?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啦。多多向她請教。在京城惹出些事情來不難,在楣州那樣的地方還能一鳴驚人,就很不容易啦。去了多看多聽多學,地方上做官與京城裏很不一樣。”
宋義道:“誰個不是從老家出來的?我都明白的。大哥,阿果怎麽辦呢?”只有任了地方官,有了政績,才是實打實的硬貨,誰個再說他“倖進”、“裙帶”,都能拿政績拍到對方臉上拍個鼻血長流。宋義做好了吃苦換功勞的準備,也自認不會做得差了,但是宋果呢?怎麽辦?
宋奇道:“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宋義也知道這事有些難,宋果不是一個谄媚的性子,他想谄媚都說不順溜,咋谄?告別了宋奇,又去見宋果,對宋果道:“我這便去了,你在京裏也不要灰心,總會有機會的。”
宋果比着手勢,又寫字,讓他路上小心。臉上卻不免淡淡的,他對自己的缺陷也怪絕望的。宋義便鼓勵他:“既然這短處不好克服,不如磨煉長處。”
宋果憋出了一句話:“好。”
宋義又往梁府去,再幫忙帶口信。宋奇比宋義的鬼主意多、消息也靈通,将收集來的一些京城的八卦傳聞都讓宋義帶過去。宋義詫異道:“不是說不捎話的嗎?”
宋奇笑罵:“真是木頭腦袋!那能一樣嗎?捎話是捎着自己的話,明着拉交情。你帶些消息去豈不自然?”
宋義受教,往吏部領了文書印信,裝束上路。日夜兼程,只求快些到達楣州。時節已入了四月,再晚些,他就管不着什麽事兒了,只能幹瞪眼等秋收。沒有親自盯着春耕,他心裏終歸沒有底。楣州向來不是國家賦稅的重點,三不五時鬧點小災,風調雨順的時候也是個下州,人口少、産出少。地方官的考核,這兩條都是重點。
他一路上研讀宋奇給的心得手劄,看了一遍又一遍,結合自己在家鄉的生活,也理出一些心得體會來。只等到任之後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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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義到得非常巧,從京城到楣州,兩千裏的路他走了不到一個月就趕到。恰逢着張軌解除了對部分道路的封鎖——楊榮落網了。
楊榮的命不大好,投胎時投了個富貴人家,不想親爹一時急功近利,全家成了反賊。他本被送走了,然而舉目四望,卻發現自己還是無依無靠的。其時并未天下大亂,他沒有渾水摸魚的機會。朝廷大軍行事也夠絕,一舉鏟平了他的山寨,并且将楊家收聚的人口全部遷到了山下。
本地的根基都沒了,還能做什麽?再往別的地方流蹿也很為難。都是因為沒有根基。
楊榮思來想去,還是需要一個軍師。他就想到了蘇征,蘇征一直以來稱得上算無遺策,阻止楊仕達與京城的直接接觸更是有遠見。可惜當時楊仕達沒有聽,楊榮自己也猶豫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對師傅言聽計從。】
楊榮想到的是劫囚。蘇征曾教他讀過一些刑律,也給他講解過一些朝廷的政令與做法。楊榮知道,像他家的這種情況,他的叔叔、兄弟們,包括蘇征,現在都不是本地可以處置的了。如果還在戰時,或許“從權”,出于需要,部分匪首會在當地處決。現在戰事基本結束,他們一定會被押往京城。
楊榮打算在押解途中下手,派人喬裝往沿途打扮。他手下的人皆是本地土著,換身衣裳轉臉就是普通百姓。
這一日,一個手下面帶喜色地奔回來,向他彙報:“大郎,有咱們的暗號!”
楊榮懷疑地問:“是真的嗎?”
“是,都對上了。”
楊榮還是擔心有人出賣他,派人再聯絡,自己卻不出頭。對方的暗號也是時斷時續,兵者,詭道也,張軌在這方面是個老狐貍。時不時放一點消息,作出被追捕得很緊急的樣子來,一點一點地引誘楊榮進入陷阱。
如此過了将近兩個月,才将楊榮一網打盡,順利收官。
宋義入城,正遇到張軌出城。抓到了楊榮是一件大喜事,這代表着張軌可以回京了,他将人往黑牢裏一關,很厚道地沒有讓楊榮與蘇征對質,自己卻跑到楣州城裏來親自找袁樵。
張軌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他比桓晃的資格老,因桓晃做壞了事情,臨危受命來收拾爛攤子的。豈料準備好了大幹一場,到了發現匪首已經伏誅,他就剩下個掃地洗碗的工作,約等于白跑一趟。張軌也不大甘心。
如今楊榮落網,代表着這一樁起兵的叛亂在軍事上畫上了句號。但是對張軌來說,這是不夠的,他希望能夠在将一幹人犯押解上京交予有司之前,先拿到一些供詞。他和他的手下對審訊不是特別在行,拷打是會的,手上的人犯又不能打死。這個前提之下,對審訊技巧的要求就變得很高。
張軌找袁樵來了。
袁樵當過禦史,還是崔穎的手下,對審訊一定很有心得。張軌進城就要找袁樵,要借他審案的本事。到了縣衙才知道,袁樵出城下地去了,張軌帶着親兵,一路呼嘯去找袁樵。宋義完美地與袁樵錯開了。
到得楣州,先見王刺史。王刺史一看他是個獨眼龍,先詫異了一下:【怎麽朝廷現在對楣州還是不重視嗎?派了個獨眼來。】待與宋義對答兩句,方有些改觀:【唔,倒有些才學。】
王刺史自家升了刺史,仕途跨過了一道坎兒,抑郁之氣減了不少,對宋義道:“楣州百廢待興,正需要宋郎這樣的英才。烏縣已有五年沒有縣令坐鎮啦,我的意思,你先在這裏住兩天,将州府裏有關烏縣的案卷看一看,心裏有個數才好做事。楣州情況不同京師,與富饒豐腴之地也有些不同,袁郎近來于治下有些心得,你或可訪問他,請教一二。”
王刺史也想趁這股東風将楣州治理好,也為下一步的升遷攢點資本。
宋義很快判斷出王刺史不是一個會給他下絆子的上司,很有誠意地謝過了王刺史。因王刺史對他釋放了善意,投桃報李,宋義對王司馬道:“好教府君知道,下官啓程前聽說,吏部正在為楣州選派司馬。”
王刺史關心地問道:“宋郎可知選的是誰?”
宋義抽了抽嘴角:“當時說的是,蕭司空的三公子,也不知道後來改了沒有。”
王刺史大為緊張:“什麽?司空之子?他來楣州做甚?”
關于這個,宋義自己也不清楚,簡要地說了一下蕭度的情況:“三公子前陣子養病,近來痊愈了,總要有個出身嘛。”
王刺史一不留神說出了心裏話:“楣州窮鄉僻壤,如何司空公子會來?”難道是蕭司空要倒臺了?不能夠啊!從邸報等等的消息,以及朱寂、梁氏兄弟的話語裏來推測,蕭司空現在非常的安逸,聖人也沒有要動他的意思。
宋義道:“下官人微言輕,只知道這些。或許到文書下來又換了人也說不定,不過,司馬終歸是要有的,還請府君早些做好準備。下官告退。”
“啊!來人,送送宋郎。”
宋義親切地看了王刺史一眼,出了州府就去縣衙投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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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不在縣衙,帖子落到了兩位夫人的手裏。
楊夫人道:“沒聽說過這個人,不過既是将來的同僚,不如先管待他住下?佛奴要做事,一是上司,二則烏縣的縣令也需要交好。”
劉夫人道:“派人去看看他的行裝,如果不齊,咱們也資助他一些。”被派到楣州來的官員都是受苦來的,像梁玉那樣拖着車隊的實屬罕見。
宋義的行李并不誇張,這也意味着确實少了一些,袁府匆忙地準備着。袁先又被派了出來接待宋義。宋義知道他将是梁玉的兒子,對袁先頗為有理,也暗中觀察袁先。
袁先并不了解宋義,既然是父親的同僚,他便執子侄禮。見到宋義一只眼看他,既不驚詫也不輕蔑,小小年紀已有了一點袁樵八風不動的樣子。
宋義心道:【此子頗有城府!】
袁先也将宋義打量了一回,心道,【此時能來楣州,他恐怕也不太簡單。】依禮與宋義分了賓主,解釋道:“家父近來總是在工地上,晚生已派人去請了。只是張老将軍先前來過,他也有事尋家父,恐怕家父會先去他那裏。”
宋義笑道:“無妨,無妨,小郎君或許不知,我與令尊也算舊識。借問一句,三娘是還住在府上嗎?”
袁先露出詫異的神情來:“世叔認得娘子?”
宋義露出一口白牙:“以前曾在梁府做過西席。”
袁先不知道這一段故事,仍然答道:“娘子也出城去了,世叔恐怕也不得見。不知世叔能在楣縣留幾日呢?”
宋義道:“三、五天總是要的。”
袁先道:“待家父與娘子回來,晚生必會轉告他們。”
宋義又打聽幾句梁玉的事情,袁先有些警覺:【好好的,打聽別人家的娘子做甚?哪怕是西席,也該收斂一些。】只說:“梁家兩位舅舅也來了,晚生這就派人去請他們來!”【就問娘子,不問舅舅,我看你不是個好人。】
宋義道:“那,也行。”
【什麽叫也行?!】
梁大郎與梁八郎都在城裏,兩人又被抓了壯丁。番匠們會造犁了,他們又被拉去造織機,織機造好了,梁玉又讓他們幫忙改進紡車。梁大郎的內心矛盾萬分,一方面幹這些事情很順手,很容易取得成就,令他心情舒暢。另一方面,他已經是個官兒了,再幹這個又覺得有失體統。
恨恨地想,【這個妹妹真是生下來折磨人的,不見的時候想她、擔心她,見面了她總要上天、折騰,一點也不想見了!】
袁先派人來請,梁大郎不必再被矛盾折磨,大外甥真是一個做夢都想要的标準的好兒子。梁大郎放下鋸:“就來!八郎,走了!”梁八郎聽說宋義來了,開心得不得了:“宋先生也來了!太了好!三娘以後也有個熟人了!”
梁大郎道:“那你還猴成這樣?帽子戴好了,等會兒跟宋先生多陪些好話,請他多幫着照看三娘。女孩兒家,身邊沒個娘家人哪兒成呢?哎,快,派人去找三娘回來!”
“知道知道,我自己去找三娘,還快!”梁八郎一蹦三尺高,跳上馬就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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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梁玉帶着美娘與呂娘子等出城去看她的作坊。新的織機也造好了,梁玉正準備淘汰舊式的,統統換上新式的。
這件事情她做得很急。
掐指一算,楊榮落網,頂多再扣個幾天,無論審不審得出口供,張軌都得派人把這一批人犯打包押到京城受審。人犯落網,封鎖交通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朱寂一個東宮的正經官員也就得走了。梁家兄弟也不能就在楣州長住了,多半是要一道走的。
梁玉有一個小心思,她知道家裏人擔心她,有心多織些布匹出來,讓他們帶到京裏。一來給楣州的布打一個廣告,方便日後販賣,她計算了一下成本,按照她這個生産方法來,楣州即便離京城較遠,路費頗高,但是由于織造得快,效率高,價格上還是有競争力的。二來也好讓京城的親友知道,她在楣州也能過得不錯。
寫多少信都是虛的,那頭接到了信,還不定要怎麽想她是強顏歡笑呢。何況還經過了兵亂,更容易讓他們多想。東西就很實在了,讓家裏人看看,她在哪裏都能發家致富,擔心就能少很多。
好幾個月沒給桓嶷做衣服了,也不知道他現在的尺寸是什麽樣子,梁玉想用新産的布給他再做身衣裳。再給梁滿倉和南氏各做一雙鞋子,這兩位的尺寸已經定型了,梁玉是知道的,不過人上了年紀,腳容易腫脹一點,要略略放寬。
家裏的嫂子、侄女們,昔日的好友們,十匹以下是拿不出手的。梁玉恨不得這些織機可以晝夜不停。
【咦?晝夜不停?】
梁玉停住了腳步,問美娘:“她們,能夜裏做活計嗎?”
美娘道:“不睡覺?”
“不是,織機又不會累,我是說人。番匠不是也有輪番嗎?就像驿站,換馬不換人。咱們這裏,換人不換機。”
呂娘子正在清點新進的絲料,聞言便說:“恐怕不行,雖在城外,但是城內有宵禁,打城裏出來的小娘子們得回家。且……夜間行事要點燈,燈油耗費不算大,無論房舍、織機、布料都要防火。”
梁玉只能遺憾地作罷:“哎,還道能多出些布來的。”
呂娘子道:“三娘不是急功近利的人,為何如此着急?難道是因為大郎他們要回去了?”
“是呀,想讓他們多帶些布帛去京裏。罷了,我還是去做衣裳做鞋吧,衣裳裁剪縫制都不難,鞋底可要了老命了,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什麽來不來得及啊?你又要幹啥了?”一步踩空的梁八郎巴住門框,又有點小驚恐。
梁玉轉身看是他,笑道:“八哥?!出去!”
梁八郎怒道:“我又咋了?!”
“這裏都是小娘子,你一個男人進來做甚?出去出去,我與你出去說話。”
梁八郎退到了外面,老大不樂意地瞪着妹妹出來,抱怨一句:“就你規矩多。宋先生來了。”
兩句話前言不搭後語,梁玉抓住了重點:“宋先生?他來了?”
“是呢,已經到了縣衙了,阿先不識得他,聽說在咱家呆過,已請了大哥過去做陪,我就來找你了。快些去!”
“哦,知道了。呂師,這裏交給你啦,美娘……”
美娘接口道:“我在這裏相幫呂師。”她頗為乖覺,知道自己處境尴尬,盡力多學多做一些。她認為讀書于她用處不大,倒是實務一類對她有用。梁玉的這個作坊讓她看到了一些與以往接觸不同的東西,她認為應該多接觸一些。
梁玉對呂娘子道:“有勞了。”
呂娘子擺擺手:“快去吧,代問先生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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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與梁八郎兩騎在前,健仆騎馬在後。楊榮落網之後,整個楣州為之一松,人們不必再擔心從哪裏冒出一夥強人出來。
縱馬穿過城門,兩人的騎速降了下來。梁玉在馬上問梁八郎:“你們是不是就要走了?”梁八郎含糊地道:“啊。”又大着膽子說,“早知道宋先生也能來這裏做縣令,我身上原也有個散官,不如我讓我來呢,到時候咱們一起走。種地挖渠的,我一準比他幹得好。”
梁玉笑道:“那你再多看看、學學,回來要是能幹,先求一個副官,做得順手了再出去做主官。”
梁八郎道:“什麽主官副官的,只要……都行。”
“到啦。哎,你們走之前,我有東西給你。”梁玉知道他的心結,哥哥疼妹妹嘛,她的哥哥們對她也都有愛護之情。如今又添了一點感激與虧欠,她這次流放,也可以說是為了全家的安全殺人所致。但是梁玉不想親人這樣想,一家人,何必要算得太清楚,她不想聽梁八郎說出虧欠的話來。
兩人到了縣衙,袁先已退到一邊,看着梁大郎與宋義拉家常。宋義比他們又晚出京一段時間,京城又發生了不少新鮮事。
宋義看了一眼袁先,對梁大郎說:“楣州的官員也要補齊啦。”
袁先的耳朵尖抖了一下,眼睛也睜圓了。
“又要派別的什麽人來了嗎?可沒有見着邸報呀,”梁玉正好聽到這一句,“宋先生,一路可好?”
袁先搶先起身:“娘子!”
梁玉笑道:“今天累不累?休息好了嗎?身上還酸疼嗎?”
袁先乖巧地搖搖頭。梁玉摸摸他的頭,拉着他的手在座上坐下,與宋義問好。
宋義看她一身本地的打扮微有吃驚,繼而發現她似乎比在京裏的時候又長高了一點,笑盈盈的樣子,甚至比在京城裏還開朗,更加吸引人的目光了。【真是奇了!】
宋義也笑道:“看來三娘過得還好,我便放心了。袁郎近來如何?”
“就是忙。”
“很快就會輕松一些了,”宋義故作不經意地道,“京中要派一個新的司馬來,年輕力壯,熟谙文字。”
“誰?”
“三娘見過的,蕭司空的三公子,蕭度。”